隱約記得,曾在半醉半醒之間告誡過自己,得在一個合適的時間作一個人生上半場小結。可真要將計劃付諸實施之時,卻突然惶恐起來,畢竟,此種總結並不是什麼繞有興味之事,尤其是我等凡塵中苟安的小民,實在難以覓得精彩瞬間,以告世人。
惶恐過後,思緒變得濃烈,這樣閒暇寧靜的時光,又豈能白白浪費?這應該便是"合適的時間"吧。簡單地說,我花去半輩子的時光,從一個村莊走到了另一個村莊。更準確的表述,我的半生便遊走在兩個村莊之間,糾纏不清。在兩個村莊的連線線上,生活軌跡清晰可循,求學、工作、娶妻、生子,如同白天過後是黑夜,黑夜之後是白天,毫無想像力可言。兩個村莊相距百里,一個是我的故鄉,另一個也終究會成為故鄉。它們共同記憶著我的童年、青年和觸手可及的中年,偶有失聯許久的朋友發來諸如“近來過得怎麼樣”之類的問候,我只得悵然回覆:“在平靜的日子裡偷偷老去呢”。沒錯,平靜得叫人遺忘。幸好,不會遺忘或被遺忘的,還有我的村莊,那裡居住著我的父老鄉親,以及零零碎碎的記憶和幻像。
二
許家灣,那個與我有著密切關係的村莊,至今我還未能在最精密的地圖上找到它的標註所在,足以證明,這個地方小得完全可以忽略。被山巒分割而成的山溝裡,散居著許、覃、楊、馬、王等五姓人家。從鮮有人知的地名來看,許姓是主姓,我的姓氏則屬雜居。母親從鄰縣嫁到此地,我的生命也隨之附著在這片土地上。在一個人多力量大的年代,這裡曾經人丁興旺,每家人口都增至五到八人,甚至更多。後來我曾作過粗略統計,在這個貧瘠的山溝裡,一度活躍著近三百人,並辦起了初級學堂,其規模並不小於現在的某些村小,我的啟蒙教育便開始於一間掛著偉人畫像的老屋的廳堂裡,那位許姓的啟蒙先生,在從事了二十六年的民辦教育並拿到了微薄補償後被悄然清退,此後,他便開始了打零工的生涯,在一座無證經營的小煤窯務工期間,突發腦溢血,稍有良心的老闆讓他撿回了一條命,痴痴呆呆回到破舊的老屋,等待生命的終結。先生僅僅是一個識字的先生,他的視野和心胸註定他的悲劇。這僅是一個村莊沒落的縮影,在我的記憶中,幾個曾經紅紅火火的家庭,因為種種原因,竟然在一二十年間消失,現在僅能尋到破敗的廢墟。村莊裡林木日漸繁茂,人口卻日漸減少,印象中只是在年幼之時村中娶過一撥媳婦,直到這群媳婦大多又做了婆婆,此種喜事仍然鮮見,比我年長或年幼的,紛紛逃離,求學、參軍、嫁人或搬家。也剩下幾個走不出去的男人,他們早已接受了光棍漢的現實並進入中老年。每當夕陽西下之時回到久別的村口中,悲涼之情便會油然而生,或許,這個村莊會在夕陽落下之後,永遠消失在暗夜裡。這裡已經只剩下幾十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還在執拗的守護著家園,一陣風便會把他們吹進塵土,悄無聲息。我一度懷疑,這是一個生命繁衍之地。可是我啟蒙先生居住的山頭否定了我的想法,此地號稱廟嶺,和我老屋一溝之隔。這裡曾經有廟,是不容置疑的。兒時曾經在林中發現過斷壁殘垣,這是初入學堂的必經之地。更重要的是,老輩人講,廟嶺上有著數千人的墳墓,這也給年幼之時的我增添了無盡的恐懼,每當夜幕降臨,我再也不敢張望近在咫尺的山巒。直到上了高中,對鬼神的恐懼心理稍稍減退,我才對這數千人的安息之地開始了新的認識。破四舊的年代,墓碑破壞殆盡,大約是廟嶺所在的密林減緩了人們的政治熱情,損毀程度大為減輕,從幾處幾近完好儲存的墓碑上,可以印證墓碑的主人生於乾隆或光緒年間,民國時期的墓碑也有遺存,可見,在農耕時代,無論安定還是戰亂,此處仍屬宜居之地,有山有水有地,給養頗為方便。因為種種奇奇怪怪的傳說,我曾繞有興致的探訪過一處名為“金盆洗手”的墓地,墓地位於廟嶺密林深處,一說墓地主人是一位高深的民間藝人,因為戰亂避居於此,憑藉其手藝惠及鄉鄰,後人為紀念該無名藝人,置金盆於墓葬前,以示賜福後人之意。更為普遍的說法是,一個曾經家世殷實的家族,敗落在一個浸淫著賭毒惡習的紈絝子弟身上,他臨終前幡然醒悟,為警示後人,特令後人將金盆放於墳塋之前,凡經過之人,皆告別惡習,節儉持家。待我造訪之時,墳墓僅剩一個小小的土堆,所謂金盆,不過是一個陶製品,殘存瓦礫依稀可見。
村莊地處半高山,玉米、土豆、紅薯、大豆、花生、小麥等物種較為常見,並不豐產,或山陰之故,據說曾有虎狼出沒。老家附近一處溝槽名叫老虎槽,兩山相夾,極為逼仄,林木茂密,怪石嶙峋,幼時曾見過村中老人收藏的骨頭,號稱“虎骨”,可以治療各種傷痛頑疾,當時深以為是獵虎所得,並對所居之地產生了徹骨的恐懼。山下則是久負盛名的物產豐富之地,“魚米之鄉”的美名廣為流傳。兒時缺魚少米,理想並不遠大,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從山上走到山下,做一個以大米為主食的人,而且這種想法一直延續到我的高中生活。父親年幼失怙,飽經人世滄桑,不願他的後輩再受其苦,當我來到世間時,他果斷以“龍”字冠名,當時大隊支書,一個我從未謀面過的大老粗的工農幹部,對父親好一頓訓斥。一個貧下中農的子弟,怎麼能配得上“龍”,必須更名,支書大概略知中國象棋,於是從棋盤前端點出一字,就是它。支書一語成讖,我的一生註定是隻進不退,一步一步往前挪移罷了。對於這樣一個因為貧窮和封閉而衍生出冷漠的村莊,我是無力指責的。求學期間,我曾求助於發小,讓他幫我暫渡難關,他的父親,一個精於算計的人,竟然以我家中兩頭尚未上膘的豬仔作為交換物。當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作為山溝裡極其稀有的大學生,並未給山裡人帶來應有的驚喜,相反,有人彷彿在看一個冷笑話,尚處在與貧窮作艱難鬥爭的年代,唸書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直到多年以後,我才隱約感覺到,這是一個真實的笑話。如很多人一樣,付出與回報是不成比例的。比之村莊曾經帶給我的最真實的快樂,那些略帶傷痛的回憶,又算得了什麼呢?本質上,我只是一個小農意識滲入骨髓的書生。
最初的快樂來自於山裡那些以資裹腹的各色果蔬等,緣於隱隱的飢餓和美食的誘惑。從春天的青杏、李子、酸楊梅、櫻桃、茅草尖兒直到秋冬時節的八月渣、彌猴桃、拐椒、柿子,數十種隨著時令更替的物種吸引著幼時如我的孩童去探索。父母遂我所願,簷前屋後也栽種了不少果樹,稍稍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學業並不會成為負擔,這不是父母考核的重要事項,畢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單調複製的兒時生活,我必須從勞動中獲得快樂。父母為了得到更多營務農活的時間,毫不吝惜對我的誇獎,以至於不到十歲的我,已經能站在搭在鍋臺邊的凳子上,為父母準備並不可口的飯菜,儘管手忙腳亂,臉上沾滿漆黑的爐灰,年幼的我已能從父母臉上讀書會心的寬慰,懂得分擔,這大概是山裡孩子的人生第一課。我的第二個求學之地約在八里之外的村小,那是在啟蒙先生家中完成了一年的拼音學習之後。每天早上踏著雞鳴走過一大段下坡的崎嶇山路,再加上一段平緩的板車路,才能到達學堂,日頭早過一竿,好在當時學校對作息時間的要求並不十分嚴格,學生遲到甚至曠課都是家常便飯之事,為了搪塞先生的盤問,我也會隔山差五的在屁股上抹上泥巴,說是因路滑摔跤,未能趕上上課的時間,先生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概緣於我能較好掌握他們傳授的知識,諸如背書、聽寫和計算等,較之班裡其他學生,保持著明顯的優勢。放學回家的路,顯得格外艱難,我瘦小的像一隻螞蟻,緩慢的爬行在山路上,路邊的蘿蔔、紅薯、黃瓜等,成了我們補充體力的常用品,這自然少不了受到莊稼主人的臭罵,甚至會被他們狀告到老師和父母那裡。我的第一份作文素材便是“檢討”,老師在給我簡單講解了“檢討書”的格式之後,便要求我老師交待放學途中的“惡行”並深刻反省,檢討歸檢討,在飢餓面前,食物的誘惑遠遠大於輕描淡寫的懲罰。每當夜幕將至,我稚聲稚氣的應著稻場邊父母急切的呼喚,炊煙的味道緩緩的從老屋的門縫中飄出,這是人生記憶中最溫暖的瞬間,直到多年以後,這一抹炊煙仍長久的迴盪在心頭,以至於常常產生一種錯覺:有炊煙的地方,便是故鄉!薄薄的語文和數學書已不能滿足我的求知慾望,我必須擁有一本連環畫。那時村裡的供銷社常收購一些藥草之類的山貨,我很快找到了“發財”的門路,乾枯的魚腥草三五分錢一斤,老虎苔、甘草、車前草、牛蒡籽之類的東西也屬於收購範圍,我花了近半個月的課餘時間,瘋狂採集魚腥草,精心晾曬,終於攢足了近三十近枯魚腥草,換回人民幣近一元,擁有連環畫的夢想得以實現。我用勞動獲得的第一本連環畫名叫《捻軍起義》,六十四開本,五六十個頁碼,簡單的圖畫配以簡單的文字,價值三角,真讓我欣喜若狂,在反覆看完若干遍並枕著入眠之後,我打算以此作為交換物,和小夥伴們分享,於是,我得以看到了更多的畫冊。
在過了兩年奔走於家於學堂的日子之後,父親決定讓我開始寄宿生活,一口木箱、一卷鋪蓋、一塊床板、一盞油燈,這是我寄宿生活的基本設施。不用每天在山路上顛來倒去,我有了足夠的時間去參加兒時的遊戲,玩彈珠、打紙板,滾鐵環,樂此不疲,只可惜村小裡沒有籃球架,也沒有乒乓球桌,直到成年,我仍然極少接觸到這些運動專案。學業異常輕鬆,時不時還會在老師的帶領下參加勞動,學校後面有幾畝校田。寄宿學生並不太多,每天四點以後,便是學生們最歡快的時間,各種遊戲準時開展,我則受到某位老先生的一臺收音機的吸引,他吃過晚飯,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持著收音機,逍遙的坐在一棵老榆樹下,小心翼翼的開啟收音機的皮套子,調頻,聽著夾雜著噪音的新聞或段子,十分享受。我不遠不近的蹲在地上,裝作玩泥巴,小盒子裡傳出的神奇的聲音讓我如痴如醉。晚上無事可做,得上一節自習,我們會點亮油燈,三兩個一起,湊在作為課桌的老式抽屜前,煞有介事的讀書,老師在樓上,僅一層樓板相隔,如果太嘈雜,他會生氣的跺腳,以示警告。燈光灰暗的油燈,燻得我們的小鼻孔黑乎乎的。宿舍和教室一樣,是一間黑不溜秋的土牆屋,老鼠大搖大擺的出沒,分享我們少得可憐的食物。在這間破舊的宿舍裡,我和小夥伴們無一例外的染上過疥瘡、膿包,以及蝨子,慶幸的是,在那個並不太關注安全的年代,我們竟然很好的活了下來。我的村小大約消失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那時正值普九,我的一位同姓族人在縣城做了官,周旋了一筆善款,村民齊心協力,建起了一座希望小學。某一次,我從另一個村莊求學回家時,驀然發現,我兒時的求學聖地已變成了一塊莊稼地,那些遺落的歡樂時光再也無處可尋。更令人痛心的是,那所漂亮的希望小學只有十年的生命,現在村中的孩子要到更遠的地方去上學。據說,那裡已經養上了豬。窮養豬,富讀書。山裡家家戶戶養豬,打豬草是我最熱衷的一項活動。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經能夠透過各種途徑收集到小說和雜誌,每當接受到母親安排打豬草的指令,我便偷偷將小說藏於背蔞中,馬馬虎虎完成任務後,便躲於樹蔭底下看書,因此也常常免不了受到訓斥,這種“惡習”一直持續到大學時代。只可惜,當真正有閒暇和書本的日子裡,開啟書本卻變得越來越難了。經過小學和初中兩輪主動或被動的淘汰之後,我的啟蒙學友大都進入社會,開啟了他們新的人生之旅,我同樣在進退之間徘徊。改革開放十餘年之後的村莊,基本解決了生存問題,倘有讀書的開銷,仍會佔據家庭收入的絕大部分。父母作出了艱難的決定,讓我繼續上學,於是,我來到了百里之外的另一個村莊。
三
村莊臨水,所屬的鄉鎮曾久負盛名。這所隱匿於村莊角落的高階中學尚未完全竣工,簡單得如同我的行囊。參與學校建設成為學校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平整操場,修建籃球場等。 一條近兩公里的毛坯公路連線著學校與集鎮,新建中的集鎮並沒有傳說中的繁華,稍微顯露出了一些現代文明的氣息。村莊有良田數百畝,盛產稻米,米質精良、晶瑩剔透,狀如白沙,於是村莊有了一個秀美的名字——白沙坪 。每到春季,桃李芬芳,景色宜人,宛若仙境,顯然是一個宜於求學之地。優質大米和美豔桃花吸引了一撥兒剛從大學喝完墨水的年輕人,他們成了我高中時代的師長。這群熱衷於西裝領帶和花裙子的年輕人對原有的秩序產生了強烈的衝擊,著中山裝、挽著褲腿,翹著旱菸袋的老先生對小年輕的作派頗為反感,進而演變成言語和肢體的衝突,並偶有發生。幸好,知識分子對待文明的態度很快轉變為欣賞和接納,不同年齡層次的同志,經常圍坐在爐邊,推杯換盞,探討百味人生,度過漫漫長夜。此後,這種包容的情懷惠及了更多的年輕人,他們來時能找到家的溫暖,去時則飽含著對故土的熱戀。毫無疑問,不管他們如今身處何地,這個村莊已永遠成為他們的第二故鄉。
我高中生活正是在這樣一種純淨而包容的小天地中度過,自由而散漫,並不像現在高中生,常為學業所累。學校放大周,離家又遠,得等到彈盡糧絕時,才趕回家中,取走乾糧。定期來到的四天假期成了一批滯校學生最幸福的時光,不用早起,可以睡大懶覺,可以自由閒逛,可以三五成群的嬉鬧,也可以躲到小樹林裡發呆,老師們也會留下不多的作業,讓我們打發無聊的時光。集鎮上有個小小的影院,花掉五毛錢,便可以看上兩部電影。偶爾也會給父母寫信,通訊實在落後,我發去的信件通常又被我從家鄉的郵局裡領走。學校東頭有一小段下坡路,路的盡頭是一條清澈的小溪,三兩鍾就到,這是我最鍾情的去處。小溪中臥著幾塊巨石,稍小一些的石頭被學生們揹回了學校,修建了籃球場。溪中有魚,自由自在,捕捉卻不容易,有些同學試圖將其變為美味,十有八九是空手而歸。我常帶上幾本書,盤坐在某一塊巨石之上,聽流水淙淙,思緒萬千,也會仰天長嘯,傾吐青春的憂傷。變著法子製作食物以安慰時刻飢餓的胃,是我們週末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三五個關係親密的同學湊上自己的乾糧,加上採來的野菜,偷偷的架上煤油爐,煮一鍋大雜燴,然後便是一場瘋狂的戰鬥,直到湯水一滴不剩。學校小賣部的老闆娘年輕漂亮而又精明,她會偷偷的給學生買酒和香菸,三塊一瓶的“雙溝”,兩元一瓶的“黃山頭”,幾毛錢一包的香菸,這些劇烈的刺激物,常把毛頭小夥兒們弄得天旋地轉。教學樓後面有方塘半畝,勤勞的池塘主人種了蓮藕,似乎還放了魚苗,塘邊則栽種了各式果樹。膽大的同學常趁著夜色的掩護,冒險去獲得食材。村莊裡幾個在校園裡拾剩的老人,也漸漸熟絡起來,他們偶爾會慷慨贈予我們自產的瓜果蔬菜,甚至還邀請我們去其家吃上一兩頓。若干年後重返此地時,那幾個可親的老人已躲進了黃土,只留下淡淡的印記。三年的高中生活一晃而過,對於上大學我毫無熱望,父親隱隱流露出無力抗拒生活艱辛的擔憂,我也預料到校園生活即將終結,直到快要高中畢業,我還僅僅知道為數不多的幾所大學校名,那都是不可企及的,我甚至於還從未到過縣城,對外面世界的瞭解近乎於空白。高考成績自然不夠理想,這令父母深深失望,他們一把土一把汗,並未得到意想的收穫,更重要的是,這種結果更加印證了那些對我求學之舉持否定態度的村民的想法。也有好心人,開始給我介紹附近的姑娘,他們想讓我娶上媳婦。種種否定的言辭和糟糕的生活現實令我苦惱不堪,我一再央求父母,希望還有一次證明自己學習能力的機會,這種想法最終獲得父母的支援。我破釜沉舟,棄理從文,開始了高四的生活。這一反常的舉動一度引起人們的質疑,我必須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我不再東遊西逛,整天安靜的坐在教室的角落裡,一遍一遍的啃噬著書本,近乎瘋狂的強化訓練,時有飢餓來襲,也常得到友善同學的賙濟。直到如今,我仍然認為,這是我人生當中最富有生命意義的一段時光。努力的結果證明,我從一個不思進取的理科生變成了一個優秀的文科生,第二次高考發揮得並不算好,但我的成績卻遠遠超過了其他同學。只要努力,你就有可能成為贏家,或者可以認清真實的自己。最終,我選擇了一所學費最便宜並能謀得一個飯碗的大學,這是反覆權衡的結果,很多人都得像蝸牛一樣,一步一步往上爬。正是在高四那段艱辛的歲月裡,我開始了對人生精神層面的思考,得益於我的語文老師,一個極其儒雅的年青人。他從重點高中以優異的成績考上重點大學,學習完成後,他放棄了留在大城市的生活,並再次放棄了留在縣城的機會,帶著他的吉他和幾箱書本,開始了他的尋夢之旅,他會將心愛的吉他帶進教室,為同學們演唱《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冬季校園》、《青春》等校園歌曲,嗓音沉鬱,琴聲曼妙,大學期間,他便是學校樂隊的吉他手和主唱。他也將顧城、海子的詩拿來誦讀,黑框眼鏡下閃動著淚花,誘得一幫年輕學生頗為感動,並愛上了詩抄。他用一筆清秀的隸書為學生刻印了《滕王閣序》、《前赤壁賦》、《後赤壁賦》等篇目,讓學生在自習課賞析。他是極其愛書的,工資的很大一部分都用來訂閱了文學雜誌,但凡有學生借閱,他是從不吝惜的,並會熱情的介紹閱讀篇目,並會約定歸書的時間。大學期間,我和先生有著較多的書信往來,他會給我定期寄吉他譜和推薦書目,也談及人生和他的感情生活,他在某一封信件的開頭便寫道“大學生活應該這樣度過”,後面提供了很多真誠的建議,結語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激勵我要志存高遠,只可惜,我仍舊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在通訊中,我也大略瞭解到,他在村莊裡丟失了一段唯美的愛情,這個村莊將會成為他心頭的傷疤。在村子裡呆了十年之後,他作出了決定,要在謝頂完畢之前去追尋另一個夢想,於是,他發奮考研,讀博,做了一個藏身大學校園的隱士,這應該是最適合他的歸宿。
四
在大學轉過一圈之後,我終於撕掉了身上的農民標籤,謀得了一份相對穩定但很拮据的工作,父母甚是欣慰。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證明,從一個階層擠入另一個階層是多麼的艱難,每一個微小進步都必須付出沉重的代價,只有極少數頭腦聰明並善於抓住時機的人,才能實現真正的跨越。
我的工作與生命中的兩個村莊難以割捨,命運的輪盤轉到我的第一個村莊,便緩緩停下,我必須在此停留。最初的工作並不愉悅,和我一同從城市回到鄉村的年輕人,大都殘存著大學時代的印記,崇尚自由,渴望公平,反對苛求和無端指責,我們的行徑立刻遭到了領導和老同志的譴責,中國的官民觀念早已深入骨髓,在一個偏遠鄉村的一個小單位裡也表現得如此明顯,剛入行的年輕人必須夾著尾巴做人,有過較長工作經歷的同志則完全磨掉了稜角並無一例外的保留著強烈的小農意識,雞毛蒜皮的爭鬥隨處可見,學會順從、忍耐和迎合是不得不遵從的生存法則。苦悶的年輕人找不到上升的通道,在逼仄的生存空間裡陷入迷茫,於是,有人開始尋找逃離之路。
數年之後,我高中時代的村莊友善的接納了我,這裡一如往昔,溫情而包容,人與人之間鮮有隔膜,難得尋見毫無意義的爭鬥。對這樣一份賦予了太多象徵意義的職業,我竟然找到了它的可愛之處,一撥兒接一撥兒的年青人成為我的工作物件,他們尚未被世俗浸染,天真爛漫,我看著他們成長,他們見證我慢慢變老,無關功名利祿,只戀春花秋月。
由於不可預知的未來,十年來,在這個小天地裡有近百人來來去去,他們匆匆地來,又急急的走,這裡世界太小,他們要用有限的生命去尋找夢想,尋找愛情。留下的人日漸少了,我卻因此而獲得了一大段閒暇時光,天氣晴好的週末,五七個人準備好豐富的食材,驅車找一處乾淨的小溪溝,享受一頓豐盛的野餐。夕陽西沉的黃昏,漫步在鄉間田疇,看炊煙升起,倦鳥歸巢,且聽風吟。對於怯於爭鬥或執戀故土的人來說,村莊不失為一個理想的選擇。在世俗的生活之中,有所得必有所失,得失之間,是不能兩全的,每一個都會在進退取捨中掙扎甚至淪陷,很多人只是一隻被現實驅逐的狗,為了一塊骨頭而忘記了回家的路。無論選擇何種生活,我們都會喪失指責的資格。資訊日益發達,村莊也不例外,這裡不再是一個封閉之地,天下大事,周邊小事,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取資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村莊與外界的距離正在縮小。工作之餘,漫步、騎行、縱情山水等正在成為流行的生活方式,遠離鬧市的小村莊反倒變成了優勢資源,這裡有著城裡無法比擬的清新空氣和山水,以及純樸的風土人情。
五
倘有朋友還能耐心的讀到此處,請原諒筆者只是一個最最普通的人,他雜七雜八的講述著過往和現世,這僅是一個短視角的生活回味。我的一個村莊已經老去,那裡還住著我的母親,和一些同樣老去中的鄉鄰 。幾年前,我將父親薄葬於一個寒冷的冬天,他是一個可憐的人,一輩子都在為生計所累,日子稍有改進,疾病能又開始侵擾他疲憊的身體,讓他飽受折磨。他又是一個可敬的父親,與人為善,本分做人,乾淨做事,這些可貴的品質仍然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如今,他只能用荒涼的墳頭守護著故土。父親故去後,母親固執的經營著幾畝薄地,為他鄉的兒孫提供原汁原味的小菜和肉食。這個村莊,我是永不能離去的,它有著現實的牽掛和永久的念想。我的另一個村莊,正在悄悄褪變,它已經名不副實,耕牛早就消失,稻米種植越來越少,村民們用外出務工掙回的大把鈔票建起了一座座小洋樓,掩映在綠樹叢中,他們貪戀上了閒適的生活。恐怕,這個村莊我也終將離去,但我會記住它的名字——叫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