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小時候

霞是我的發小，也是同學。我們兩家就隔了一戶人家的兩個院牆，從小一起光屁眼長大。可能因為我比同伴們都小兩歲的關係，小時候玩過的遊戲，大多都模糊不清了，唯有這件事一直在記憶裡珍藏。

那一年，我們跟著幾個夥伴，揹著花簍去後邊的山上拾柴火。走五六里地，到達坡坡相連的王婆子溝。另外的幾個夥伴說去鄰坡看看，我跟霞就留在了這個挺平坦的山上。只見石縫裡長滿了駱駝蒿，那是一種不太高，肥大粗壯的根類草木疙瘩，渾身長滿了刺枝，像微型松柏，根底又硬又粗，我們當地人用鎬頭或者斧子把它砸下來，生火做飯特別耐燒。

霞13歲，我11歲，我們一邊砸柴禾，一邊又唱又跳，空谷傳音，整座山成了我倆大喊大叫的天堂。這無拘無束的瘋狂，沒有招來狼，卻“踏踏”地走來了看山的王爺爺。

“誰讓你們破壞植被的，趕緊回家吧，要不然，我就沒收了你倆的柴火！”我們趕緊閉嘴，說一些好聽的話，並準備下山。

王爺爺剛走，從山的那邊又來了一位，我倆仔細看，是村子裡的一個大男孩，叫滿倉，估計十七八歲左右。他徑直走到我跟前，一個勁誇我長得俊，說早就喜歡我了，我聽了特別高興。他說：“帥帥，哥幫你把柴火砸滿了花簍，回去還要幫你揹著，走，跟哥哥走，到山的陰坡上去砍！”我立刻拿起斧頭準備跟著走。

這時，霞怒氣衝衝地喊我：“帥帥，誰叫你跟他走的，你半步都不許離開我！”

滿倉見她不讓，就狠狠地對她說：“你不讓帥帥跟我走，那我幫你幹活，你跟我走吧，你要再不幹，我就來硬的了，除非你讓帥帥跟我走！”

霞忽然放聲大喊：“王爺爺，我的斧子壞了，你快來看啊！”

我見滿倉愣了一下，轉身往山下看，果然是王爺爺遠去又回頭張望的身影，就瞪了霞一眼，氣哼哼地走了。

霞抱著我說：“你個傻丫頭，不能跟他走啊，我要好好保護你！他很壞的，我媽說他是個二溜子，專門坑害小丫頭！”

後來長大了，聽說滿倉三進管教所，我才懂了“壞”是什麼意思，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更是越想越後怕，如果沒有霞，我或者是死定了，即使不死，人生也將被改寫！

第二幕 長大後

霞沒有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後，去鎮上計生辦當了臨時工，她說話柔聲細氣，做事勤快擔當，不久就轉為正式職工。

這時候，一個重要人物走進了她的生活，是從小的玩伴，不過他是戀我的人，不是我戀的人，叫任飛，我們讀高中，每次放假，他都像警察一樣帶著我們走二十幾裡山路，平安回家。只不過是有好吃的，總是先給我，然後再給霞，比如一塊餅乾，一個雞蛋，一顆糖果。

高中畢業後，我選擇了繼續回校複習，任飛兄弟多，選擇回鄉當了老師。大週末的時候，他總是騎著腳踏車去我家送菜，說他媽讓送的，家裡園子菜太多，吃不了。有一次還大膽地跟我開玩笑說：你跟我可是從小就定了娃娃親磕過頭的。我就回去追問，母親說，只是跟他媽拜了幹把子的，當地方言就是認了義妹的意思。

我那時心氣老高了，不考上大學誓不罷休，委實讓他有壓力感。他媽看出了蹊蹺，就來跟我媽商量以後的事。我知道了後，就沒好氣地說：我倆就像左膀右臂，怎麼可能？你們不要干涉我，耽誤我考學可是要負責任的！

有一個週末，霞約我去逛集市，給我買了一副手套，說你這手細皮嫩肉的，上學路上太冷了，要保暖。她談論的話題，三句不離任飛。我嘿嘿笑著，說你是不是看上任飛了，她的臉迅速紅了。

我去了學校，任飛見到我那一刻，眼睛一下亮了，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和驕傲，是從心裡發出來的，好像他是藍天上的鷹要張開翅膀飛翔的架勢。他的同事們都追著我看，指指劃劃的，我聽到了其中一句：這就是他常說的那個李小帥吧......

當我坐在鎮子裡的飯館裡，喝了一杯紅茶，把霞的親筆信遞給他的時候，他的笑容僵住了。後來，他搶著結了賬，把信揣到兜子裡，走的時候沒有回頭。

再後來，他成了霞的丈夫，再後來，他考上了公務員，那麼年輕，就當了廣播局局長。有一次我回家，他設宴招待我，請了很多發小和同學作陪。席間，他大碗喝酒，那開心的樣子，讓我看到了另一個特別男人的他，豪放、大氣，我知道這才是他應該有的樣子！、

第三幕 別夢寒

時光荏苒，歲月如白駒過隙。轉眼間，我在市裡工作已經五年，期間都是有事打個電話，節日發個簡訊，沒事也很少聯絡。直到有一天，霞的電話過來了，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告訴我，任飛的時間不多了，肝癌晚期，在北京化療三個月後，醫生讓回家養著，想要見見我！

週五晚上，我以最快的速度，走了四百里的高速，風風火火趕回了老家。

他人整個瘦了一輪，化療以後光光的頭頂，側身面對窗外，一直不回頭。為什麼不敢看我，我分明感覺自己的心掉在地上，碎成一片又一片。

他終於轉過頭來，我真的不知道，生命究竟是什麼，怎麼如此脆弱，一棵小樹，一朵小花，當枝頭繁茂，朵片灼灼的時候，像灌滿了漿汁的青春的臉，飽滿、純淨、恣意、張揚，是盛開的鮮活和亮麗。可當萬物凋謝的時候，在風的魔幻中，所有的生命都如這落花，即使天使的翅膀，也一樣跌落得猝不及防。

任飛，一下子老了二十幾歲，像年屆六旬的老翁，刀削的臉蠟黃，額上皺紋深深，眼神無力渾濁，說話氣喘吁吁。

該做點什麼呢，霞在張羅飯菜，我打來一盆水，給他澆那盆乾枯的米蘭，一點一點地擦去龜背竹大葉片上的塵土，只想讓那雙每天面對窗外的眼睛，回落在這片清新的綠上，堅定一下生存的希翼。或許，那是我最後送去的心靈溫暖。

中午，幾個同學都過來了，用車推著他，去附近酒店吃飯，這次是我做東，但大家都沒喝酒，送他回去的時候，我說：“加油，等你好了，我們再較量酒，用大碗，最大的碗！”他無力地笑了：“要等五年吧！”

霞把我拽到後邊，悵然地說：“帥帥，他別的都好，就是喜歡喝酒，總是不聽勸。哎，要是你在跟前，勸勸他，可能會聽一點。這也許是你最後一次和他吃飯了！”我的眼淚又來了。

半個月後，任飛走了，霞一下老了十歲。我抱著霞，不由自主地說道：“姐姐，我永遠記得小時候你在山上說過的一句話：‘你個傻丫頭，我要好好保護你！’，現在，讓我來好好保護姐姐！”

時光凝固了我倆的眼淚，將半生的過往串成故事。墓地裡鳥雀幽幽哀鳴，風在大地上叫著寂寞，在時光的迴廊中打著旋，聽得人心發慌。若干時間後，凝固的遺容，裝飾了這裡的風景，卻不知冰封過誰的心情？曾經浸潤靈魂的一些喜歡或者愛，在疲憊不堪的蒼生裡，有多少還能化作手心裡能夠握得住的溫柔！

我跟霞姐，慼慼然地在山坡的草叢裡，採來一大束蒲公英，輕輕地放在任飛的墓碑下，可如今卻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