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猝然去世,使我背上了永遠的遺憾。喝了一輩子酒的父親,卻沒有品嚐過一杯真正的名酒,想起來就無比的愧疚。
父親喜歡喝酒,可有酒喝的機會並不多。家裡孩子小,勞動力少,一年下來,一家人能夠填飽肚子,換件新衣服穿,就已經燒高香了,酒這種奢侈品,哪能經常有呢?父親是個勤儉的人,雖然喜歡喝酒但絕不輕易沽酒,除非家裡來了尊貴的客人,或者有重要事情需要請人幫忙。
但也有例外。春雨綿綿的季節裡,父親忙著犁田打靶,晚上拖著溼漉漉的身子回家的時候,母親會溫上一壺酒送到父親面前。父親就著醃菜、辣椒喝得有滋有味,臉上放著紅光,說話也特別興奮。有時還摸摸我的腦袋問:“小子,你也嘗一口,這酒可香叻!”說著故意將酒杯湊到我鼻子上,看著我被酒氣嗆得腦袋直搖晃,便輕輕的拍拍我的屁股,不無自豪地說:“哈哈!忘了,你還不是一個男子漢呢!”
男子漢就要喝酒,父親總是這麼說。父親的確是個男子漢,身高力大,做任何事情都是一把好手。父親用的扁擔比一般人要厚實些,籮筐也是大號的。送公糧的時候,論斤兩計工分,生產隊裡只有少數幾個人可以跟父親比肩。農閒的時候,父親就到安慶去拉板車,幫人運輸物資賺取微薄的運費。有時候,父親將我也帶上,下坡的時候,我坐在車上;上坡的時候,我就在後面推。每當板車上到坡頂的時候,父親就回頭大叫一聲:“小子啊!快上車,我要放飛車了!”
父親說酒能催力,所以拉板車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喝點酒。三五個人一起搭夥,賣點豬蹄、粉絲、花生,吃得痛快,喝得更痛快,每到酒酣興濃時,父親會情不自禁的哼幾句山歌,聲音悠揚蒼涼,像曠野裡的風。其他幾位叔叔也隨聲附和,一時間,小屋子裡,歡聲雷動,笑語聲喧,所有的疲憊全都煙消雲散。
明天的太陽才是最燦爛的。生活在艱難之中的人們往往過得很樂觀,鄉親們如此,父親更是如此,我就很少看到父親有不高興的時候。但有一次,父親卻生氣了,傷心了。
開鐮收割的時候,父親照例要喝點酒以示慶賀。沽酒的任務當然非我莫屬。那時我正迷上象棋,經不住一副石膏象棋的誘惑,將打酒的錢截留了一部分。怕父親發現酒少了不好交差,便補之以清水。我天真地以為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誰知父親只聞了聞就戳穿了我的陰謀。父親將酒瓶推倒一邊,默默地吃飯,臉色極為難看,一個晚上一言不發。母親揪著我的耳朵訓道:“你這孩子這麼不懂事,少就少一點,摻了水這麼多酒不就廢掉了嗎?”那一刻,我愧疚極了,真的希望父親狠狠地打我一頓。
父親這樣喜歡酒,令我也想試試酒的滋味,雖然我根本就不喜歡它。但喝過之後,除了感到辛辣刺鼻,頭暈發熱,身體輕飄飄的,還想嘔吐之外,沒有一點值得欣賞的,所以,我始終不喜歡酒。但父親來了,我一定要買酒,而且要買最烈性的酒。父親每次來貴池總是點名要喝“杏花村大麯”,說這個酒勁道足。當時好酒要憑票或找關係才能弄到,春節回家的時候,託人弄來兩瓶“香泉”,父親歡喜得不行,連聲說好。可惜,像茅臺、五糧液之類的好酒當時我根本買不起。父親卻不這樣想,說“常有酒喝就很不錯了,咱莊戶人家,不能忘本!”
父親出事是由酒引發的。那天父親很興奮,喝完酒之後,準備洗腳,一低頭就栽倒在地上。幾經搶救才轉危為安,但醫生一再強調以後不能讓他喝酒了。我們謹記醫生的囑咐,阻止他喝酒,雖然我們有能力買好酒給他喝了,但父親卻不能喝酒了。
然而,一生的嗜好總是難以改換的,聽說父親揹著我們在偷偷的喝酒。酒何以有那麼大的魅力,竟令父親連健康也不在乎呢?父親對我的擔心很不以為然,“一輩子風裡來雨裡去的,沒有酒怎麼行?酒是個豪興東西,有了它我就啥也不怕!”
父親說的也許有道理,酒是豪邁的東西,想來也只有豪邁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它,欣賞它。一個缺乏剛強與豪邁的人,與酒無緣也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與父親相比,我算不得男子漢。他的偉岸,他的剛強,他的體魄,都是我遠遠不及的,但文弱之中也自當不乏豪飲狂醉之人,像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都是“斗酒詩百篇”的豪客,沒有豪強的體魄卻並不缺失豪邁的氣度!
可見,真正豪邁的不在酒,也不在體魄,而是在於人的精神,人的意志,人的骨氣。精神飽滿的人,酒能壯其形色;意志堅強的人,酒能催其奮發;傲骨錚錚的人,酒能激其豪氣。酒的豪邁必得與豪邁之品性相互勃發,方能激濁揚清,豪情盪漾。世上嗜酒者繁多,或風雅俊逸,借酒行樂,或厚朴率真,以酒悅性,莫不以酒生髮,借酒生情。
父親沒有這麼複雜,只是“暫憑杯酒長精神”而已,勞作的艱辛,生活的鬱積和重壓,都迫切需要某種舒解與釋放,酒乃是最好的媒介。年少不識酒滋味,老父嗜好,常常不以為然,今老父去矣,悔之晚矣,痛哉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