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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枚雙黃傻蛋

我從來沒有讀過《百年孤獨》,但是,我早就會用馬爾克斯式的開頭回憶自己的往事了。這並不意味著我比別人聰明,只是想說自己其實並不太笨。

雖然我不太笨,可是世界太複雜了,最終我還是很不情願的加入了傻蛋的行列。這有什麼辦法呢?我總覺得我像天蓬元帥,一個不小心就從天宮跌落到豬窩。

多年以後,面對雞蛋鴨蛋,我還會回想起我給父親帶回兩個雞蛋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那時的父親還是一個才28歲的精壯漢子,腦門上還時不時冒出小夥子才有的痘痘。剛包產到戶3年,父親像老黃牛一樣沒日沒夜的幹活,我家的日子像從尖尖開始吃的甘蔗,越來越有味了。

大米已經不用找鄰居借了,自家的大米就夠吃一年。玉米、小麥、大麥開始充裕起來。家裡的糧食多了,第一個受益的是我,接著雞豬牛羊開始養起來了,到了過年的時候,家裡的大黃狗終於得啃了3根骨頭,它跟在我身後高興了15天。

高興了15天的還有我。

那年我讀小學4年級。10歲的人瘦的像條流浪狗。一天吃飯的時候,父親說:“比狗還瘦,該給他補補了。黃皮寡瘦的,人家看了笑話。”

村裡人種青菜,肥料跟不上,青菜的莖就是紅色,這時就有好事者說:“你家的菜真漂亮,都穿紅短褲了。”言下之意就是你太懶了,種幾棵菜都種成這樣,種菜的人大多羞愧難當,又不好反駁。說一個人瘦常常說:“你家孩子是怎麼了?黃皮寡瘦的像只猴子。”言下之意大家都懂,所以父親要給我補身子了。

母親說:“怎麼補,家裡又沒有肥肉。”

我高興極了,生產隊的時候,每年春耕前都會給耕牛大補一回。這時候就是牛過大年了,隊長帶著人支起幾口大鍋,殺幾條狗一鍋煮了,有幾口大鍋煮著肥肉稀飯,每口鍋都有人守著,大火在鍋下面燃燒,肉香在鍋上面飄散,可是我們不得吃,這是給耕牛補身子的營養品。

我們小孩暗暗流口水,他們大人也暗暗流口水。有人實在忍不住了,偷偷吃一塊狗肉,旁邊的人就憤怒的說:“雜種,你是牛啊!想吃就變牛去。你把牛的補品吃了,到時候就是你去犁田。”

偷吃的人不吭聲,總之得解一回饞了。

傍晚的時候,狗肉煮好了,肥肉稀飯也煮好了,太陽像聞到香味似的,掛在山頂遲遲不落。264只麻雀落在鍋邊,想找機會偷一口稀飯吃。

全村的人都圍在一起,像看電影一樣看著幾口大鍋。這時隊長叫人把耕牛牽來,一排的拴在樹上或者木樁上,村裡的年輕男人都出動了,4個人侍候一頭牛,他們把冷了的肥肉稀飯用勺子灌到牛嘴裡,然後4個人緊緊的把牛嘴捂住,牛不情願的把肥肉稀飯嚥下去。灌完肥肉稀飯,開始灌狗肉湯,等牛們不情願的吃完補品,人們早就口水流了一地。

我站在人群了想我要是牛就好了。從此,牛成了我的榜樣。

當父親說給我補身子的時候,我又想到了牛。我想我有肥肉稀飯吃了,狗肉湯可能喝不上,因為家裡只有一條狗,狗的作用比我大,它要看門。

我想多了。

父親說:“肥肉我沒有,我有紅糖啊!”

我懵了。想不到紅糖在父親的眼裡是最好的補品。紅糖雖然沒有肥肉香,但是吃著甜,我也很喜歡吃。

母親說:“紅糖倒是有一些,他受得住嗎?”

父親說:“不怕,小孩子正在長身體。”

母親說:“好吧,每天給他吃一碗。”

父親說:“好,就要期末考了,我們要多注意他的身體。”

給我補身子的事就這樣定了。我想每天都有糖吃了。我終於可以像牛一樣吃補品了。牛耕綠野千倉滿,長大了我要做一頭老黃牛。

我牛一樣的好日子來臨了。

每天下午放學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吃下兩個紅糖煮的荷包蛋,再喝一碗湯。我吃得很舒服,牛過的日子也不過如此,大黃狗在腳邊羨慕的看著我。它在想我的荷包蛋比它的骨頭好吃多了。

這樣的好日子連續過了15天。我的臉開始像蘋果一樣好看了,身上有肉了,特別是屁股肥得把褲子都要撐破了。

看著我麵包一樣的身體,父親滿意了,母親笑了。

祥林嫂沒想到春天會有狼,而我沒想到過了15天牛一樣的好日子後,期末考像黑夜一樣不可避免的來臨了。

我用胖乎乎的身體對抗著考試,像牛對抗著耕地。語文我對付過去了,數學我也對付過去了,考完試我開始帶著大黃狗去放牛,過起了我快樂的暑假生活。

大黃狗緊緊跟著我,我騎著牛不緊不慢的走過村莊走過河流,一直走到水草豐盛的地方。我把書包掛在牛角上,閉著眼睛朗誦《春曉》,我像李密一樣勤奮好學。

7天后,學校發試卷了。我的一顆心像一隻麻雀被捉進了鳥籠,不安的亂撲亂撞。

舊小說裡常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躲不了的事就硬著頭皮上吧,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向學校走去,學校越來越近了,我心如止水,穿過籃球場,踩著學校的地皮走進教室,我像潛心寫作的莫言一樣充滿自信。

我視老師為空氣,老師視我如無物。老師始終沒看我一眼,我也沒看老師一眼。老師把試卷放在我桌子上,像看見豬八戒的嫦娥一樣悄然離去,並且像黃鶴一樣一去不復返。我看了一眼試卷,考試成績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我真是一個天才預言家!

回家的路上,18只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著迎面飛過,似乎在慶祝我凱旋歸來。不管了,我是死豬,不怕開水。

夕陽像一個好奇的小瘦孩子,把一張黃皮寡瘦的臉掛在我家門前的山頂,淡黃色的光像肝炎病患者的目光,灑滿了我家只有兩棵李子樹的院子。

父親坐在屋簷下抽水煙筒,藍色的煙從父親的嘴裡逃出來,在沒有風的屋簷下扭成一根藍色的繩子,好像要把父親吊死,然而父親卻若無其事的繼續抽菸,置生死於度外。母親在一邊撿著菜,小茴香細碎的葉子上沾滿了糞草和蟲子,母親耐心地清理著。

我像一個缺心眼的白痴,站在父親面前,無所畏懼的等著父親發落。

父親說:“語文幾分?”

我說:“〇瓜蛋。”

夕陽不死不活的光照在父親的臉上,我看到父親的臉有些難看,像小孩子塗鴉的牆壁。

父親說:“數學幾分?”

我說:“〇瓜蛋。”

夕陽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父親的臉完全黑了下來,害得我去默默背誦李賀的《雁門太守行》。

母親奇怪的看著我們,我看著父親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臉。

父親像歐亨利的小說結尾一樣意外,我沒有等來暴風般的打罵,其實我早就下定了當高爾基海燕的決心。

父親嘆了一口氣,再聰明的人也拿白痴沒有辦法。

父親說:“試卷給我。”

我很大方的把試卷遞給父親,沒有絲毫的猶豫。

父親很認真的看完試卷,就像看地裡的每一行莊稼。

父親說:“數學得雞蛋也就罷了,語文也得雞蛋。語文得雞蛋也就罷了,還把名字寫錯了,名寫錯也就罷了,還把姓也寫錯了。你說說你對得起老楊家嗎?”

我無話可說,多年以後,我讀完克萊因的《古今數學思想》,也沒有弄清楚當年數學為什麼得零分。我讀完3遍《魯迅全集》,也沒有弄明白語文為什麼得了零分。

我很羞愧,吃了父親15天的荷包蛋,竟然回報父親兩個不能吃的〇瓜蛋。

母親說:“家裡已經不缺雞蛋了,不缺你送回來的兩個,下次認真點了。”

我說:“嗯……”

父親說:“吃了15天的荷包蛋,考試卻成了傻蛋,一個人得兩個〇瓜蛋。”

母親說:“雙黃傻蛋。”

父親真的像傻蛋的父親似的,無奈的搖了搖頭,就想諸葛亮無奈的搖著扇子。

就這樣,我頂著雙黃傻蛋的名號繼續讀書,直到所有的學校把我送出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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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心簡單,人糊塗,福氣自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