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故鄉，那離離的原上之草，一代人正在凋謝，或者已經凋謝，我們的沉痛，悲哀與感傷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同時也是死亡賦予的。曾經，我哭天哭地，哭父哭母，現在，千里迢迢，冒著凜冽與嚴寒，我又來哭我的六姑。六姑一歲喪父，四歲失母，中年去夫，八個兒女，苦心成全；十餘個孫子，繞膝晚年。六姑與我的母親一樣，都是鐵人。她們在這世間平凡而普通的存在，既是對命運的抗爭，也是對生命的禮讚。
六姑的乳名，叫桂花，她的一生曲折，以苦難造就；她的一生堅貞，吐桂花清香，具桂花品質。六姑是我的堂姑，但我一直覺得六姑就跟親姑姑一樣親，甚至就跟母親一樣親。六姑雖沒有生養過我，但她在後來的歲月裡，在精神上哺育過我，眷顧過我，也必將極大地成就我。遙想往昔，某個風雲的年代，因為形勢，青春熱血的我，在六姑家避難一月，六姑深明大義，菩薩心腸，對我照拂有加。這三兩個夜晚，我追憶了許多過往，敬愛的六姑，也是構成我崢嶸過往的一部分。
今年國慶節間，我曾回故鄉，趨於床前，看望六姑。六姑當時病重，她握住我的手，說了一些貼心話。當時午後的斜陽，映照著病榻與房間，也映照著被不治之症折磨的六姑。當時六姑用蒼白的，滿是斑痕的手，抹了一下同樣蒼白的，佈滿斑痕的臉，她的眼眶溼潤，她說，這次怕是好不起來了，我強忍著淚水，不僅強忍著淚水，而且強作歡顏，我說，會好起來的，六姑說，萬一好不起來，走也就走，都到走的時候了，六姑嘆了一口氣，我安慰六姑，沒有大礙，現在慢慢靜養，病來如山倒 ，病去如抽絲，等您慢慢恢復起來，健康起來，我再來看您。六姑顫抖著，再次緊緊抓住我的手。我說，六姑，您笑一下，給我看看。六姑說，現在笑不出來了，也笑不動了，她儘管這樣說著，但還是努力地笑了一笑，算是當時對我的送別。一家人上上下下，都在隱瞞六姑的病情，胰腺癌，這個令人談之色變的癌症，曾經奪去了世界上許多大人物的生命，無論是富可敵國的美國蘋果手機的創始人喬布斯，還是權重一時的中國前衛生部部長陳敏章，現在這個萬癌之癌，萬魔之魔，僅僅三月，又奪去了六姑的生命。
在故鄉寇氏學江一支宗親群裡，第一時間得知六姑去世的訊息，不待我的表兄表弟們給我報信，第一時間我就訂好機票，放下上海的一切營生，飛回故鄉，送六姑最後一程。現在，對我們每一個尊敬與愛戴六姑的人來說，哀哀大地，正是寒凝之時；滾滾高天，正是雲壓之際。在我幼年的記憶與後來的印象中，六姑是極美的，她磊落，端莊，大氣。我喜歡她烏黑的（儘管後來變成花白的），濃密的，高高盤在腦後的髮髻；我喜歡她的英姿，颯爽，我喜歡她的熱情，溫暖與方寸柔腸，我喜歡她面對一切人生的憂患，面對一切塵世的艱難困苦，永遠堅韌不拔的樣子，我喜歡她作為一家之主，有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卻又凡事與她的兒女們平等相處，有商有量的樣子，我喜歡她手心手背都是肉，對八個兒女儘量一碗水端平的樣子，我喜歡她滄桑晚歲，與每一個奔跑，繞膝的孫子重孫，盡享天倫之樂的樣子，我喜歡她與我的母親一直以來彼此幫襯，無話不談，不是姐妹，勝似姐妹的樣子。
六姑也是極聰穎的，六姑受制於那飢寒交迫的年月，受限於出生的地域與艱苦的條件，沒有機會一如我一樣獲得完整的高等教育，否則，以六姑的天賦與聰明能幹，必定會有非同一般的事業與作為。在這一點上，我與六姑的心是相通的。人生永遠不可能重來一次，即使人生能夠重來一次，我相信六姑也沒有什麼抱憾的，因為她將她的所有最美的青春年華，最憂患，最任重道遠的中年歲月，乃至後來發揮餘熱的滄桑晚晴，全部奉獻給了她的家庭，奉獻給了她的兒女。六姑的責任與義務，六姑的堅強與柔韌是自不待言的，但六姑留給我永恆不滅的回憶與懷念的，卻是她的美，她的美，包含了她的一切世俗與日常生活，也貫穿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整個生命。
我們每一個人總有一天都會老的，我們每一個人總有一天也會死的，但蒼天厚土，每一個人的老與死，在我看來，仍然是有不同的，有的人老了，卻晚景蕭疏，甚至淒涼，換言之，有的人老了，卻是孤苦的，老無所依的，或者兒女們早逝，白髮人送黑髮人，或者兒女們雖多，雖存，卻因為這樣與那樣的原因，卻對老人並不那麼感恩與孝順，甚至逃避跪乳報恩與贍養的義務。至於說到死，有的人死是備受哀榮的，有的則未必。我的六姑是厚德載物的，也是有幸福的泉源的，因為她的每一個兒孫，都無一例外地孝順她，無微不至地關懷她，因為六姑平凡的付出，美好的德性，崇高的人格，完全匹配，也完全擔當得起她的所有兒孫的任何孝順。這兩天，我看到川流不息的人們，前來悼念她，追思她，緬懷她，在故鄉，高氏是大戶，寇家也是大族，而因了高氏，因了寇家盤根錯節的，枝繁葉茂的宗親血脈，都一律含悲，向敬愛的六姑默哀與致敬。
“須臾逝水流波，非巾幗不讓，此家國情懷，抬眼望，九曲河黃，四時風煙，追昔撫今，感德焉淺？
多少含辛茹苦，有玉石之堅，堪淑賢典範；蓋棺定，一門骨肉，三代縞素，叩天跪地，惜恩最深。”
這是前夜，我給六姑寫的輓聯。長歌當哭，永別了，我的勞苦功高，有桂花清香，也有松柏氣節的六姑；永別了，我的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為整個家族，為整個家庭，也為她的所有的兒孫，付出了一生代價的六姑；永別了，我的具有中華傳統美德與東方女性賢惠風範與犧牲精神的六姑；魂系歸來，永別了，這塵世間的所有疲倦，操勞與苦難，永別了，這天底下的疾病，痛苦與折磨；永別了，所有您親手穿過的一針一線，永別了，所有您曾經珍惜過的，愛過的悠悠寸草；永別了，曾經溫暖的炊煙，廚灶，以及鍋碗瓢盆；永別了，這人間的春夏秋冬，日光流年；您的與世長辭，不僅是整個高氏家族，也是我們寇氏家族的巨大的，不可估量的損失。山川氣象，人間晴寒。您的美德與恩惠，將直接作用於我的事業與生命，您的英靈，精神與人格，將繼續護佑與感召您的每一個後代子孫。
2020年12月20日，寫於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