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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的時候,我還不懂得憐惜曾經擁有的事物,我們隨便把一堵院牆推倒,砍掉那些樹,拆毀圈棚和爐灶,我們想它沒用處了。我們搬去的地方會有許多新東西。一切都會再有的,隨著日子一天天好轉。

我走的時候還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東西去告別,不知道回過頭說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長下去啊。土牆,你站穩了,千萬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撐到哪年就強撐到哪一年,萬一你塌了,可千萬把破牆圈留下,把朝南的門洞和視窗留下,把牆角的煙道和鍋頭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塊泥皮,即使牆皮全脫落光,也在不經意的、風雨沖刷不到的那個牆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塊吧,留下泥皮上的煙垢和灰,留下劃痕、朽在牆中的木和鐵釘,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證據啊。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曾經的生活有一天,會需要證明。

有一天會再沒有人能夠相信過去。我也會對以往的一切產生懷疑。那是我曾有過的生活嗎。我真看見過地深處的大風?更黑,更猛,朝著相反的方向,刮動萬物的骨骸和根鬚。我真聽見過一隻大鳥在夜晚的叫聲?整個村子靜靜的,只有那隻鳥在叫。我真的沿那條黑寂的村巷倉皇奔逃?背後是緊追不捨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條好腿一下一下地搗著地。我真的有過一棵自己的大榆樹?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樁,它的橫杈直端端指著我們家院門,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還有,我真沐浴過那樣恆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經照透牆、樹木和道路,把銀白的月輝滲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時候,那些東西不轉身便正面背面都領受到月光,我不回頭就看見了以往。

現在,誰還能說出一棵草、一根木頭的全部真實。誰會看見一場一場的風吹舊牆、刮破院門,穿過一個人慢慢鬆開的骨縫,把所有所有的風聲留在他的一生中。

這一切,難道不是一場一場的夢。如果沒有那些舊房子和路,沒有揚起又落下的塵土,沒有與我一同長大仍舊活在村裡的人、牲畜,沒有還在吹颳著的那一場一場的風,誰會證實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們,一個人內心的生存誰又能見證。

我回到曾經是我的現在已成別人的村莊。只幾十年功夫,它變成另一個樣子。儘管我早知道它會變成這樣--許多年前他們往這些牆上抹泥巴、刷白灰時,我便知道這些白灰和泥皮遲早會脫落得一乾二淨。他們打那些土牆時我便清楚這些牆最終會回到土裡--他們挖牆邊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牆,還喊著打夯的號子,讓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在打牆蓋房子了。牆打好後每堵牆邊都留下一個坑,牆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們也不填它,頂多在坑裡栽幾棵樹,那些坑便一直在牆邊等著,一年又一年,那時我就知道一個土坑漫長等待的是什麼。

但我卻不知道這一切面目全非、行將消失時,一隻早年間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鳴叫喚醒人們的大紅公雞、一條老死窩中的黑狗、每個午後都照在(已經消失的)門框上的那一縷夕陽……是否也與一粒土一樣歸於沉寂。還有,在它們中間悄無聲息度過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的我,他的快樂、孤獨、無人感知的驚恐與激動……對於今天的生活,它們是否變得毫無意義。

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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