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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靜謐的圖書室。

午後的陽光落在滿是灰塵的書架上,不時有清風把它們揚起,然後它們就消失在空氣中,失去了存在的痕跡。

"這裡荒得很,你總是愛鑽到這樣的地方里。"

"你若不樂意就不要來。"

一個男孩跟在一個女孩身後,翻過吱吱呀呀的窗,進了書室。翻進來後,就重重拍兩下手——上面都是鐵鏽。

"市裡新開了家圖書館,你幹嘛不去那兒?"

"那裡沒有我要的書。"

"不是一樣的嗎?"

女孩翻出了一本書,被壓在很多書下面。泛黃的紙頁在她翻動的時候作響,好像很快就會碎成片。

她抱著書,把頭埋進去,深深地呼吸。

"不,味道不一樣。"

當她抬起頭,眼裡落滿了像花一樣的淚。

男孩看著她,站著不說話,像是欣賞一副優雅的畫作。

時間就這樣靜止。

女孩叫梅,梅花的梅。

男孩叫城,就只是城。

那是他們青春的時候,挺早之前的事。他們現在依然在一起。城考上了很好的高中,梅則是在職高。

"城,下來呀,我就在這。"

凌晨一點的簡訊在小小的手機螢幕亮起,城穿上外衣,悄悄出門。

寒冬深夜,梅就站在路燈下。

白色的蒸氣隨著吐息綻放在空氣中,然後在燈光下消失,或是說與燈光融為一體。

城看見這個在路燈下默默等著她的女孩,信步走去。

"你總是不能挑個正常的時間。"城習慣性地抱怨。

"你明天又不上學,況且大晚上的,怎麼能睡覺呢?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梅拉住城的手,飛快跑走。

她的手這樣的冰涼。昏暗的夜色下,看見這隻纖細的手,發白的指節,還有幾道醒目的疤痕。

城的大腦一片空白。

到一片蘆葦蕩,夜深人靜。那個女孩還在拉著她跑著,不會停下腳步。

蘆葦從面龐上劃過,留下酥癢的表皮觸感,然後又是下一根蘆葦,不斷擊打著。

女孩好像要衝出這個世界的盡頭,不顧一切地奔赴。

影綽中,有一絲光亮— 一頂帳篷。

梅回過頭——她的臉上有好看的紅暈,像她的名字一樣。她的頭髮上落滿了雪白的葦絮,城恍然還覺是下雪了。

"你不要呆站著,來。"

帳篷不大不小,剛好躺進兩個人,彼此的呼吸是那樣清晰。

"城,這裡的天空好亮。"

"一直如此吧。"

"它有時讓我恐懼,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不能只要黑暗。"

"可我討厭光明。"

"梅,你是害怕。"

"城。你總是能看透我。"

城感覺到身邊的女孩投來的目光,他不敢轉過頭——他每次直視那雙眼睛,也令他感到無所遁形。

"城。看我的心,看看我要跟你說什麼。"

"我看不透你,梅。你知道我看不透的。"

梅收回自己的目光,投向夜中。

"城,我要走了。我要去北京了。"

"梅,你。為什麼?!"

城就那樣突然轉過頭,看向那個女孩。他措不及防的對上那雙深邃的眼,黑色的,若如深淵。

他看到了,看到那雙眼睛裡寫上的離別與決絕。

他第一次感覺到,身邊的這個女孩,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了,她已經成長了。

城在一剎那間覺得,他或許真的可以看透梅。

"城。這個南方小城是容不下我的,我的靈魂是自由的,所以我的軀體,也應該去更自由的地方。"

"你一個人?"

"不,還有一個男人,他答應和我一起去北京。他在一週前和我確認關係。"

……

"梅,讓我送你。"

"不要試圖留下我,城。"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來北京吧。城。"

"我會的。你在北京等我。"

"好。"

那天的夜空很亮,空氣薄涼。城嗅到身邊那個女孩的氣息,覺得心麻。

02

"阿城,到了那裡記得照顧好自己。"

"媽,知道了。"

城和其他一樣年紀的青年,背上碩大的行囊,踏上遠離家鄉的路。

他沒有回頭。

他不習慣回頭,也不喜歡挽留,這一點早有預見。

周遭的陌生氣味混雜,城沒有感到不舒服。

他不是那種沒有沒有見過世面,還傻乎乎表現出來的孩子。他習慣恪守自己嚴肅的外表。

坐上火車,城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和過去漸行漸遠。或許他的人生真的要重新開始了。

城沒有梅的訊息,他不知道去哪裡找她。

偌大的北京,人來人往之中,城意識到了,為什麼那樣的小城容不下梅。

在這個世界裡才有真正的自由。

因為人們是漠然的,沒有人在意你,同樣,你也無需在意別人。大家各自安好或不安好,都沒有關係。

城大部分時間在學校上課和自習,週末會出來做家教。

他也會趁此給自己放放風,讓自己在城市裡走一走,他告訴自己:這是梅生活的地方。

兩個月過去,梅沒有出現。

一天做完家教,回學校的時候,看見梅在門口等,她一眼看見城,笑著朝他招手。

她瘦了很多。已經開始入冬的北京,她依舊穿著很短的裙子,踩一雙細細的高跟鞋。她染一頭幽藍色的頭髮,一隻耳朵有兩個耳洞。

她牽著城的手,在大學後面的小吃街裡穿梭,走進一家火鍋店。

"城,好久不見。"

她先開口,笑起來的眼彎彎的。

"你總是可以找到我,而我卻找不到你。"

"因為我比較厲害呀!"

菜上齊了。梅用一個髮圈把自己的長髮在腦後挽成一個丸子,然後便拿起筷子,把肉都扒拉進鍋裡。

"梅,你變了好多。我認不出你了。"

"城,你認得出我,你看得見我的心。"

"過得還好嗎?那個男人呢?"

"要什麼男人,單身多自在。男人不值得依靠。"

"你現在在哪裡住?"

"和其他幾個女孩合住在一起,我們在一個地方上班。"

"梅,什麼時候我去找你吧。"

"好啊,你來聽我唱歌。"

"梅。"

"嗯?"

"我很想你。"

"你像個小孩子,城。"

鍋沸了,梅靜靜地把肉一片片挑出來,放到城的碗裡。自己又把菜放到鍋裡燙,然後撈出來吃掉。

城吃著肉,一句話都說不出。一頓飯很快吃完。

兩個人並肩走,北京的夜晚人也很多,在人流裡氣息都是溫暖的。他們不知道往哪裡走 就是靜靜地走。

梅掏出一包煙,點一根放在唇間。吃完火鍋後沒有補上的口紅,看起來她的面色有點蒼白。

"城,我走了,記得來Mink酒吧找我。"

沒有告別,那個女孩就靜靜轉身離去,像是從未出現。

城沒有挽留。

他們渴望相見,卻害怕離別。

真的到了冬天,北京很冷,城不大習慣。

順著地圖找了很久,問了很多人才來到Mink酒吧,那時候是晚上九點。

酒吧裡沒有吵鬧的電子音樂,有樂隊和歌手,很多人吸菸,空氣中都是尼古丁。

很多人在這裡喝酒,看起來肆意瀟灑。

不停有很多個腦袋晃來晃去,頭髮染著紅色,黃色,各種鮮豔的顏色,他們都穿著單薄,臉上有虛偽,或迷茫的笑容。

梅領著他到一個角落,給他點了一杯啤酒。

"城,我要上臺了,你坐在這,聽我唱歌。"

看她穿吊帶亮片裙,閃亮的高跟鞋,化著濃厚的妝,眼線很黑,睫毛很翹,紅唇閃亮。

她所流露出的陌生氣息讓城感到不知所措。

梅上臺,拿著麥克風。她唱一首汪峰的《藍蓮花》,把嗓音壓得低沉,和平時清脆,叫他城的聲音很不一樣。

酒吧裡很多人看,那些男人竊竊私語,流露猥瑣的神情。城感到噁心。梅什麼都不看見。

唱完了,很多掌聲。梅嫵媚的樣貌有很多人喜歡,或者說渴望。

一個油膩的男人在梅下臺後拉住她,說了什麼就把她往一個地方引。

城的視線跟隨到一張大桌子前。

那邊有一大群男人拉著梅喝酒,梅笑著,一直喝,他們玩的好像很開心。幾個男人往梅的肩帶裡塞鈔票,順便搭上她的肩。

城不再看下去,別過頭,沉默地喝酒。

"這裡是我住的地方,和那群女孩掰了,不想和她們住一起。這裡小,破,但是租金沒有貴的離譜,一個睡覺的地方,忍忍就行了。"

下班,梅把城領到她住的地方,城的神情沉鬱。

"怎麼樣,不喜歡吧。北京就是這樣,活著狼狽,還是要活著。"

城很久不說話。

"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哎,宿舍早禁了吧。你在我這兒湊合一晚,外面的賓館貴的嚇人。"

無法拒絕。

城從來都沒有拒絕過這個女孩。

兩人擠在小小的單人床上,背對著不語。城聞到房間中的黴味,沒有倦意。

一副身軀突然貼近,城一動不動。

"城,我是不是很燙。"

"梅,你放開我。"

"你不會拒絕我。"

……

"你放開。"

"你想得到我。"

"你對每個身邊的男人都這樣說嗎?"

城猛然起身,鐵架床好像要散架。一把掙開梅的懷抱,他看她眼神冰冷。

"你還會怎麼做?自己送上嗎?"

"怎麼?覺得我很沒底線,很不要臉?你才知道嗎?是,我就是出賣自己的軀體,拿自己這副皮肉來掙錢。我就是勾引男人,就是下賤,那又怎樣?"

梅幾乎凌厲地吼,她的頭髮亂作一團。

啪——

一個耳光重重地落下。

城沒有想到,當他反應過來,雙手正在顫抖。梅匍匐在他面前。

可是他又想起梅的話,她在那群男人面前一副老練的樣子,他的心就好像在爆炸。

他撲上去,一把按住梅,開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

梅在掙扎。

"城,你放開我。你住手!你住手!"

她發了瘋一樣尖叫。

"為什麼!"

城在咆哮,他看見梅的顫抖——她在畏懼。

"城,你不要碰我。我髒,我髒……"

梅弱小的聲音囁嚅,她哭了。

城一下清醒過來,起身退到牆邊,不停深呼吸。

梅像一隻受傷的小鹿,赤身裸體,滿身傷痕,蜷縮在角落裡。她在哭,在哭。

城流下淚,不再說話。

他們這晚後就沒有見過面,不再往來。

三年過去,城沒有和梅見過面。他修了雙學位,每日沉浸在學習裡,什麼都不想。

梅沒有一點訊息,沒有出現。

有訊息是一個夏天,突然收到一條簡訊。

"城,來第一醫院找我。"

他到了後看見梅——還有她隆起的腹部——她有了自己的生命。

梅的身材有些臃腫,面色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穿著病號服。

"城,對不起。"

"誰的?"

"他的,但他走了,是我太傻。"

"你為何不流掉,他會是負擔。"

"我不想讓生命成為一個錯誤,他應該來,即使我一點都不愛他。"

"你總是任性。"

梅微笑,點點頭。低下頭。

"城,我馬上就要生產,你能在這段時間陪著我嗎?我不想讓自己看上去這麼狼狽。"

城沒有拒絕。

他開始每日來醫院,幫她跟醫生交流,給她洗腳,有時給她買滋補的湯。

兩人經常不說話,靜靜待著。日子很快過去。

梅一天生產了,城坐在手術室門口的椅子上,他有點恍惚。

很久過後,手術室門開啟。

"你是家屬是吧?產婦有點難產,她身體素質比較差,孩子有點危險。"

"她呢?如何?"

"也挺危險,請您有心裡準備,如果迫不得已,可能要剖腹產,您可能需要簽字。"

"好,請你們盡力。"

"一定。"

城的內心開始不安,他好像看見梅痛苦蒼白的臉在手術檯上扭曲,感覺她的血液在不斷從體內流出。

梅最後剖腹產,孩子沒有活下來,梅從鬼門關邊好不容易活下。

很久後梅悠悠轉醒,說了一句話。

"城,我感覺他離我很遠很遠,我抓不住他。"

她的眼角淌下淚水,聲音沙啞無力。

城輕輕抱住她。

"有些人留不住,梅。"

他感覺懷抱裡的身軀瘦弱,顫抖,像一個孩子痛失心愛的玩具。

悲傷的孩子在殘忍的失去後,終於長大。

04

在機場。

大病初癒的梅揹著一個破舊的旅行包。她穿白色棉麻襯衫和黑色長褲,剪去長髮,留一頭利落的短髮。

"梅,你決定了?"

"當然。我醒悟了。我好像終於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梅微笑,嘴角揚起得自然。

"你總是任性。"

機場裡很多人分別,他們擁抱,哭泣,親吻。他們在表達自己的愛——無疑害怕離別的沒有歸期。

梅看見,不說話很久。

"城,結束了,我的上半生。我現在像是嶄新的,我應該重新開始。我該把一切拋棄。"

"包括我嗎?"

"你太軟弱。"

"為什麼?"

"因為你永遠留不住我。"

城苦笑。她說的沒錯,她每次離去,他總是駐足目送,從未觸碰。

梅登機了,她站在隊伍裡。

她突然回頭,眼睛裡有淚花,燦爛地笑了。

城好像看見,那個女孩在十幾歲時抱一本舊書,深深呼吸的樣子。

他不會忘記那雙閃爍淚花的眼睛。過去裡面寫的是,滿足。現在裡面寫的是,知足。

梅再次離去,消失,不再出現。

城忽然感覺,她的出現,像是一場幻覺。現在,他醒來了,她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一點都沒有。

很多年後,城畢業,工作,結婚,生子。

生命裡彷彿沒有過梅,但是她那麼真實地在記憶中。

他有時在一個人的時候想起,最後離別的時候,梅的回頭。

他一天聽到一首歌,這樣唱:

明明你也很愛我

沒理由愛不到結果

只要你敢不懦弱

憑什麼我們要錯過

……

他終於知道,他永遠留不住她。

因為他始終將離別當成一場幻覺,就一剎那消失,不再見。

寫在最後:

有些人,是留不住的,有的人註定了只能做朋友。

有的時候,覺得人生挺可笑的,人的一生所遇見的人無非在遵循著一種模式:相遇—離去—歸來—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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