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
即使多年以後，它們仍會像一把被時間鏽鈍的鋸子，在我們心上不停地鋸。我們透過它們感知到那幽遠的情深，那些曾經鬱積在心底深處的歡樂和憂傷；那些會發光的鳥、思想、囈語。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
我做了個奇怪的夢，站在高樓林立的都市大街上，眼前是風馳電掣的車流和形色匆忙的人群，道路兩邊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廣告燈牌像是城市的眼睛，迷離、恍惚，亦真亦幻。一會兒，暮色如一張灰色的大網，悄悄地撒落下來，籠罩著整個大地。沿著道路行走，我看見了一條寂靜的小路伸了過來。走進去後，穿過一條緩慢流淌的小河，踏過一片草甸，走過一條被遺忘的古道。我發現了一座已經崩塌的小橋和覆滿苔蘚的石頭遺蹟，以及一座長滿荒草的孤墳。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趴在墳旁，使勁地用雙手挖掘著什麼，也許是過去歲月遺失的一塊石子，一張沒有來得及寄出的信件，一枚嶄新的郵票，一杯陳年舊釀，一段模糊不清、被時間之手攪亂、撫平的記憶？
馬爾克思說：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
30多年前，住在江邊的我基本上每天傍晚都會到江岸邊遊玩，除了夏天漲洪水的季節，寬闊的河床裡只有幾條小溪般的水流。岸邊、河床裡到處生長著蘆葦、小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太陽下它們簇擁著，仰起小臉笑著迎接著蜜蜂和蝴蝶去吻她們的臉。如果有輕風吹拂，它們便微笑著搖曳，讓風兒將自己的芬芳和悄悄話捎給不遠處的另一棵蘆葦、另一根小草，或另一朵野花。太陽金光閃閃的碎片倒映在河床中的水窪地裡，有一隻、或兩隻小蟲子跳了進去，無聲地激起了一圈圈水紋，而另一些蟲子卻躲在草叢裡哼唱起了調子，悽清、迷茫而悲涼。
到了黃昏，蘆葦低垂著頭，一群麻雀聒噪著飛進了樹叢，一輪淡月在水裡瑟瑟的抖動，繁星在水底眨著睛眼做著淺淺的夢。這時候有個少年坐在河灘的石頭上，膝蓋上或放著一本《唐詩宋詞十八首》，或放著一本《普希金抒情詩選》，或放著一本《十月》、《收穫》雜誌。那時年輕的他面對一江流水，還無法體驗到生命中那些令人驚心動魄的悲壯。他渺渺的微軀裡藏著孤迥，年少的內心雖然燃燒著微茫燭光，卻還無法感覺到人生之路的波詭雲譎。
30年後冬天，我再次徜徉在這崎嶇曲折的堤壩，空氣中凝結著某種生活蒼涼的底色，兩岸的植物、石頭仍然像從前一樣含蓄、沉默，白日的太陽和夜晚的月亮仍然像過去一樣滿目深情的注視著萬物。但一切又都不太一樣，植物青翠，少年漸老。陳年往事像時間的浮萍，擱淺在歲月的岸上，或者被江底的一塊石頭、岸上的一株老樹收藏著，成為歲月長河中悠遠綿長地傳說。
往事已經像枯葉零落成泥，或者像燃燒後的一棒灰燼，再也無法拾起。這些無法拾起的日子有的像一個清淺的夢，早已經不見蹤跡。有的卻蟄伏在的記憶角落，連綴起我一生的碎片。它們才是我活過的日子！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
馬爾克思說：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
然而，我們這些小人物不僅沒有大起大落的經歷，也沒有波瀾壯闊的人生，所能記住的都不過是庸常生活的一壺酒、一支歌、一場爐火旁的夜談、一次偶然的邂逅、一個意味深長的回眸．．．．．．但是，即使多年以後，它們仍會像一把被時間鏽鈍的鋸子，在我們心上不停地鋸。我們透過它們感知到那幽遠的情深，那些曾經鬱積在心底深處的歡樂和憂傷；那些會發光的鳥、思想、囈語。
在不到18歲的時候，我懷揣著夢想被一列綠皮火車拉到了北方的軍營。在那漫長而又短暫的從軍日子裡，許多人和事早已淡忘，也有很多人和事卻刻骨銘心地留存在心底。在入伍第二年秋天的某個星期天，正好是一年一度的退伍季，那天我外出辦事，回到宿舍時發現床頭上放著一包糕點，別人告訴我是一位已經宣佈退伍的女戰友專門送給我的，並在宿舍裡等了很久，直到在送老兵到火車站的人的催促下才離開了我的宿舍。因為不在一個分隊，平時工作上也沒有交接，除了路上相遇點點頭，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從來沒與這位女戰友說過一句私話，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在離開部隊的最後一刻送我一包糕點，甚至現在我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但是，那個安靜、從容的秋天和那包糕點濃郁的香氣，在30幾年後的今天仍然沉甸甸的，讓我恍惚。這種散發著時間黴味的一樁樁如水煮白菜的瑣碎小事，它們用一種隱身或匿名的狀態，潛伏在沒有光線的深海里，構成了我記憶的點點滴滴，也串聯起了我的人生。
最近幾十年隨著科學技術和城市化的飛速發展，我們常說的滄海桑田不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假若我們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幾年後再回來就會感覺面目全非，那些熟悉的風景、人和事彷彿被生活的波濤推到浪尖上，又把它們捲走拋到波谷裡，毫不尷尬的從熟悉變成陌生。比如我生活的這座城市，那些林立的高樓、縱橫寬闊的道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都是低矮的瓦房和農田，人們生活簡單樸素，時間就像從城市邊流過的涪江水，黏稠的在空氣中凝住了似的，人們雖然百無聊賴，卻也悠然自得。
我站在今天的城市中心，在體會城市現代化程序的同時，也會情不自禁地感到這座城市就像在春風中甦醒的少女，衣衫裡的乳房渾圓、挺拔、鼓盪，飽含著青春的濃烈和激情。然而，你同時也會感到某些東西如肥皂泡沫一樣湮滅在虛空裡。而還有一些東西雖然像飄浮在生命曠野的枯葉，卻沒有被風吹散，它們集束成垛，躺在心室的某個角落，散發出苦澀的慨嘆。而這些才是我們記住並活過的日子。
2021年1月21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