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於一九九八年的夏至,於世界而言本是一個無比平凡的日子,於我當時的家庭而言,因為我的到來,生活似乎多了些特殊意味,儘管我至今也沒覺得自己特殊於何人何處。
不過我的到來似乎加速了一個本就不和諧的家庭瓦解過程,儘管我極力否認童年記憶的影響,試圖將自己從過去完全剝離…其實我想做的與能做到,也是隻是儘早獨立與獨離罷了。終是過去了,在此無意再提。
奶奶是我在那段至今看起來仍舊貧瘠與辛酸歲月裡為數不多的思念。四歲開始記事,剛開始閱讀世界,理解人生的年紀,卻過早的開始擁有莫須有的尊嚴,不接受施捨,不接受同情,不接受他人口中的父母,不接受奶奶之外的人給的擁抱。
我對生命最初的記憶是從一個人的死亡開始的,大奶奶去世,奶奶帶我參加她的葬禮,我看到堂哥們披麻戴孝的抽泣,白色的喪服在我眼裡很好笑,奶奶也要求我戴上那頂尖尖的白帽,我卻躲開,跑到遠遠的。那年我四歲,奶奶哭起來的時候臉是圓圓的,像浸泡過水的銀耳,連褶皺裡都是蒼白的淚水。
某天奶奶帶我去別的村吃席,夾給了我一個完整的豬鼻子,我很驚恐的推開,奶奶卻說那是好東西,“你不聽話也把你鼻子割掉。”那年我六歲,奶奶笑起來臉是圓圓的,像軟糯綿紅的柿餅,皺紋裡溢位來的都是糖漬。
春天,採茶的季節,我七歲。放學回家,門窗皆鎖,內心焦急,好在兒童時聲音穿透力十足,“奶奶…奶奶…”
“哎…”
循聲望去,正是對面山腳下的茶園,放下書包,獨自踏上尋找奶奶的旅程,其中要過一條寬約兩米的小河,河兩邊只橫著一根原木,膽子小不敢過去,猶豫許久才心一橫踏上獨木橋。
果不其然落了水,應該說是沉水,只感覺身子平躺著往下沉,一直沉到了底,眼睛裡映著水面粼粼的波光,耳朵裡充斥著汩汩的水聲。一瞬間時間卻像是停了,我永遠記得那種感覺,像是在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裡,那種連自己都會遺忘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中看到了一隻手…奶奶把我從水裡提出來,像拎著一隻小雞…小雞的頭髮全溼了,爪子裡還攥著塊石頭,怎麼也不肯撒手。奶奶罵得好難聽好難聽,我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八歲,奶奶與爺爺一起去了醫院,好幾個月都沒回來,我在姑媽家被堂哥欺負的厲害,吵著要見奶奶。暈車吐了一路,還是很高興在市區醫院的三樓見到了病床上的奶奶,我不知如何表達想念,只是一直抱著她。奶奶笑起來時臉尖尖的,脖子上耷拉著著鬆弛的皮,紫色的喉結腫的老高。中午爺爺給我開了一罐八寶粥,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粥,回去的車上,我又都吐了出來,眼淚迎著風嘩嘩的流。
大年三十的晚上,奶奶終究沒熬過年關。我第一次穿上喪服,第一次見到了父親,第一次明白為什麼有些人家門上要貼白色的對聯。奶奶的臉上蓋著草紙,光腳躺在靈床上。晚上我守靈,看著火盆發呆,外面有過年放煙花的聲音,隔壁是大人們打麻將的喧擾。
堂哥喊我出去玩煙花,鞭子狀,點燃後抽打會有噼裡啪啦的聲響。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九歲了。
來年清明節與伯父去上墳,發現墳前的兩棵小樟樹死了一棵。燒紙時煙一直往我所在的位置飄,怎麼躲都不行,伯父說這是因為奶奶喜歡你,她會保佑你讀書考大學的。我只覺得眼眶有東西打轉,煙燻的。
一六年的夏天,我十七歲,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臨走前我只帶了一個揹包,裡面兩張銀行卡,一張身份證,一張動車票,D字開頭。
我特意獨自去奶奶的墳前轉了轉,那棵樟樹長得茂盛,一半遮住了墳,我拔了一圈周圍的雜草,坐著發了會呆,淡淡道:“這次我走了,就真的不打算回來了…”
一九年,冬,在部隊中與母親通話。母親說你三歲時被你父親裝進麻袋裡準備賣掉,還是你奶奶極力攔了下來,每天把你抱在懷裡不讓人搶了去。
我哈哈大笑道,要是真賣了就好了,省的讓她操那麼多心。
轉瞬哀不能勝,慟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