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若初心》
風靜靜吹過花海,猶如家鄉的油菜花叢被思念輕輕拂過。九妹和時光裝滿了我的行囊,回家的羊腸小道早已荒蕪,只有我的戀依然如故。
雨霏霏,不分晝夜地下個不停,大地和鄉村籠罩在一片蒼茫之中。十歲的九妹拉著七歲的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一邊走還一邊踩水花,九妹姐並沒有說教我,而是駐足蹲下來把我的褲腳往上擼了一下。也許早己習以為常,並沒有感到一絲的不妥,反而覺得九妹姐就如我的親姐姐一樣,儘管沒有,卻似真心擁有。雨水順著她的劉海溫柔地繞過那雙溫柔的眼睛,輕輕地滑過羊脂玉般的臉龐,濺落在地上,但,己經彈不起水花。我不經意間的一瞥,卻突然發現九妹姐長得好美好俊,把我七歲的靈魂撞得東倒西歪。我低頭對著九妹姐說:“九妹姐,你真俊!”她抬起頭莞爾一笑,輕輕颳了一下我的鼻尖說:“你真會說話。”“真的麼,你就是好看,心腸也善。”我努力地爭辯著。她看我有些著急,便鄭重其事地說:“好吧,姐姐就是長得俏了,總可以了吧?”我呵呵一笑,幾分得意中也透露出幾分“狡猾”。雨還在下,路也泥濘,笑意卻從心底一直綻放到嘴角……
九妹是二寶叔從趕圩回來的路邊溝裡撿來的,當年因一首叫《九妹》的歌謠而得名。二寶叔和二寶嬸年過半百,膝下無子無女,對九妹的好,那是自然。我家和二寶叔家僅一牆之隔,世代修好,不分彼此。九妹姐自小懂事惹人憐愛,正可謂“天不殺善美人”。
一九九九年的一個秋後,二寶叔暴病離世,九妹初小未唸完便輟學了。料理完二寶叔的後事,九妹便扛起鋤頭像大人一樣下地幹活了。和九妹姐一起上下學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心空蕩得很。過了些時日,我便萌生了輟學之意。九妹姐聽說後,翻過籬笆隔牆過來勸我:“你學習好,腦子靈,一定要好生上的。”見我低頭沉默,又問:“為啥哩?”我怯生生地嚰嘰:“九妹姐都不上了,我也不想上了。”“你這是犯渾哩。”九妹姐突地提高了嗓音。我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裡,不時地抬頭偷瞄九妹姐幾眼:她竟然流淚了。我一下子慌張起來:“九妹姐咋啦?”她緩緩地抬起頭,任淚流滿面,也不擦。這是二寶叔喪事之後,第一次見她如此傷心。“我去上學。”我看著九妹姐的臉說。她一下子把我攬進懷中,抽泣著說:“你不僅要上,而且一定要上出息了……”
九年之後,我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學。接到通知書的那天,九妹姐高興地一下子把我抱了起來。我有些害羞又有些捨不得,竟不知所措起來。九妹姐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輕輕地放下我說:“長大了,但,有些瘦……”話裡彷彿還有一萬句沒有說出來。
寒去春來,四年的大學生涯終於結束了。在家賦閒一段時間後,我決定去南方闖一闖。臨行前的晚上,九妹姐坐在我的小土坑上,雙手摁著坑沿,雙腳不停地晃著,彷彿有千言萬語,卻一言不發。“咋了,這是?”我首先開口了。她低著頭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說:“你走了,真心叫人捨不得。”我停住收拾書的手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她輕輕地用腳尖踢我一下說:“幾年學,把你上得有能耐了,是不?”接著又問:“大學的女朋友談幾個了?”“一籮筐。”我故意逗她。“啥時候領來叫姐幫你瞅瞅?”她似乎也有意地跟我繞。我斜著頭看著她低下的頭漫不經心地說:“好呀,你是瞅第幾任呢?”她忽地站了起來,硬生生的塞給我一把錢說:“在外,照顧好自己。”說完頭也不回地跑出去了。我茫然若失地握著一把錢,好久也沒有回過神來。怔了怔,我飛快地追出,一邊跑一邊喊:“九妹姐,我逗你玩呢。”二寶嬸家沒有,田間地頭沒有,常去的小河邊沒有……我默默的靠著河邊的大槐樹坐下,思緒紛飛:這麼多年了,之所以沒有談女朋友,就是因為九妹姐早已經存在心裡了,雖然這麼多年都沒有說破,但,早己心照不宣,原本想好的,就在今晚正式向她表白,卻不想……
天亮了,九妹姐也沒有回來。我走在去車站的路上,無精打采地拖著乾癟行李慢慢地走著,時間變了,時空換了……
車就要開了,我上去隨便找個位子靠在那裡,車子一點一點地動了,驀然回頭,我發現九妹姐一個人站在車後,向漸行漸遠的車子揮了揮手……
後來聽說:那晚,九妹姐怕我找到她,一個人爬上河邊的大槐樹哭了一夜,村裡有人指責我時,九妹姐還替我說了一堆好話,說是自己配不上我,是她自己不願意的……
中間回去找過幾次九妹姐,終沒得見。再後來聽說:二寶嬸去世了,九妹姐招了個上門女婿,有了三個娃仔。再後來聽說:上門女婿從崖上摔下來——癱了,再後來聽說:九妹姐也出去打工了……
路,依舊很長,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著不同又似相同的軌跡。好像每個人生的側面都有一個魔鬼,它折磨你精神的同時也巧妙地錯失你的緣份。若真心如當初般濃烈,也許命運會有另一種安排。
彷徨也曾沉緬,現實打擾著歲月的深沉,生活的窘態浮出水面,初顯端倪。相愛不曾美好,相忘也難以刻骨。所有的痛,除了謊言還有時間……久久捫心自問:是緣份捉弄了我,還是我捉弄了九妹姐?
又過了幾年,不知哪日的一個初冬,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深圳的一個無名街頭,路燈有些昏暗,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透過燈光,我滿臉的鬍渣顯得格外刺眼……“老闆,來玩一下嗎?”路邊的“站街女”嗲聲嗲氣的聲音不時飄過耳際。“老闆,幫幫生意麼?”我一下子僵化在原地了:一種熟悉到骨髓的聲音撞擊了我的耳膜。我猛地回過頭——九妹姐另一種陌生的面孔印在我眼前:高跟鞋,濃妝淡抹,暴露的衣著……她的臉由無常到驚恐再到喪氣,一路變來變去,相見的喜悅卻蕩然無存。“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為什麼這樣作賤自己?”我竭盡全力地抓住她的雙臂嘶吼。她垂著頭不作聲,她越是沉默,我越是瘋狂:“九妹,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我生平第一次直呼其名,直喊到心如刀絞。人來人往的深圳街頭不時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而我的目光足以殺死一頭犀牛。
許久,九妹姐才抬起頭,側過臉像是喃喃自語:“是要活下去。”扭過臉接著說:“男人要養活,三個娃要養活,我一個半文盲的鄉下女人能有什麼本事?”我翻遍所有口袋,拿出一大把錢準備塞進她手裡,九妹姐慢慢地縮回手說:“能怎麼樣,以後怎麼辦?”“以後,我養你全家。”我毫不加思索地回答。九妹姐苦笑了一聲說:“別這樣,好嗎?不現實的。”我徹底無語了,目光滯空,立在那兒久久不動,淚,無聲無息地肆意淌……隱約中看到:九妹姐輕輕拭去我滿臉淚水,又輕輕轉身離去……
天,不知什麼時候下雪了,飄飄灑灑掩葬了世間所有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