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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澀回憶 1988/11/13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厭倦了與人的交往,傾洩出的真情被人用腳踩了,收不回來,自然會慢慢地枯竭。

然而不知趣的人們卻不顧了別人的心情,不辭勞苦地跑來結什麼友好宿舍,初次聽到時,也曾覺得新鮮,可幾次下來從那飄忽不定的眼神中看出了秘密,也看出了無聊,於是想此下策,逃了出來。

還是騎腳踏車痛快,什麼都能看個清楚明白,而且不用擔心被人擠斷胳膊踩掉腳。一路騎著車,想從女友口中問出紫竹院是個什麼樣的公園,怎奈她緊閉了嘴,勸我不要白費了那張門票。於是我也閉了嘴,給腳加了力,我的車是28的,而她的車是26的,不用力時已比她快,我一用力,她本來就貓著的腰,更弓得象個大蝦米了,我只管挺著胸,不回頭,等著她求饒,可氣的是她並不開口,我只好自動地慢下車速來,誰讓我不認識路呢。

來北京快一年了,北京的公園卻沒去過幾個,總覺得實景與想象中的景緻有很大的落差,抱怨攝影師有點兒騙人,朋友報打不平地說:”這才是攝影藝術,誰不想攝下最美的時刻?”

“哎,快回來,你走過了!”正騎得飛快,突然聽到女友在後面大叫,我猛然剎住車,回頭一看,卻見她正遠遠地向我招著手,臉上的笑有點兒得意。

“壞蛋,你怎麼不早說,害我白走了這麼多冤枉路!”我一邊往回返,一邊對她兇。

“活該,誰讓你騎那麼快,害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讓你多踩幾下,好鍛鍊身體!”

走到公園門口,忽然想起忘記帶錢了,一摸口袋只有昨天買書剩下的一毛錢。”你帶錢了沒有?我只有一毛錢。”

“我還以為你會多帶錢呢,還想敲你竹槓請我吃一頓呢,你知道,我的錢都給了三毛了。”想到昨天剛從她那裡抱回宿舍的幾本三毛,不由笑了,看來今天只能空轉了。

好在門票5分錢一張,僅有的一毛錢算是派上了用場。

雖是星期日,可紫竹院裡的遊人並不多,而道路兩旁的長椅上又幾乎都是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情侶。於是挽了女友的胳膊,邁起了方步,對她說”你就當我是你男友吧。”

沿著湖邊走,卻是逆著人流。”這樣多好,可以隨心所欲。”我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那次去中南海被人用牽好的繩子領著走的情景。

沿途遇到的人年輕的成雙配對,年老的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打太極拳或練氣功。這是個無需隱蔽的地方,陌生人的經過不會帶去絲毫的慌亂與羞澀。柳樹倒垂的枝條上已透出了嫩綠,隨風微微地擺動,倒影在水中,一片片細碎離合的綠波。

猛覺得身邊少了朋友的依偎,轉過頭去,她已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我,遠遠地站在湖岸的一棵垂柳下,風撩動著她的短髮和衣角,除此之外,她是靜止的,似乎已忘卻了我,忘卻了一切。

我輕輕地走過去,想驚她一跳,卻見到她臉上的淚痕,我驚詫了。

她和我都是東語系的,她住在我宿舍的隔壁,是學緬甸語的,高我三年級,浙江人,說話時有很好聽的江浙口音。她給我的印象是愛說愛笑,活潑快樂,我不記得與她是怎麼認識的,當我與同宿舍的人不相融時,我就跑到她那裡,她很隨便自然,象鄰家的姐姐,不需客套和小心,還有很多我喜歡的小說以及全套的三毛,我不曾見她煩惱過,更不知道她也會象我一樣流眼淚。

她終於看到了我,見我疑惑地盯著她看,擦了一下臉,笑了笑,卻沒有往日的那份輕鬆和幽默。

挽了她的手臂,往前走,我不開口,不去碰她的傷心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我不想做多嘴的人。

“你多大了?”

“快十八了。”

“你還是個小孩呢,我都二十二了。”話音裡有一份羨慕,一份遺憾。

小的時候,總覺得二十歲的人很大,可平時快二十了的我和二十多了的她在一塊兒,對年齡的差別根本沒有任何感覺,無非都是長大了一點兒的孩子罷了,孩子不一定沒有大人的複雜與痛苦,大人也不一定沒有孩子的那份天真與依賴。

“你還記得那天給你看的那篇小說嗎?”

“《告別車站》嗎?”

她曾給我看過好幾篇作品,但我最先想到的還是那篇《告別車站》,那是一個女孩在假期裡和曾經愛過的一個男孩相遇的故事,寫得非常感人,但真心相愛的兩個人那次莫名其妙的分手對於我至今是個謎。

“想聽嗎?也許很長。”

她看著我,那雙眼睛裡似乎是痛苦,又似乎是信任,也許是期待。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只要你願意。”

“那時我也像你一樣,才十七八歲,不過我還在高中,性格很孤僻,不喜歡與任何人交往。這種情況是在剛上初中的時候開始的,那時我覺得父母不再喜歡我,而我那個小我好幾歲的妹妹,又聰明又漂亮,得了各種各樣的獎狀來讓父母開心,也不像我脾氣那麼倔,她吸引了我爸媽的所有注意力,其實我學習成績還可以,不過我無論怎麼努力好像都無法再讓父母像愛妹妹那樣愛我,我感到很孤獨,並且開始叛逆,而且處處跟父母作對,可適得其反,父母從生氣到打罵到後來就懶得管我了,我覺得很絕望,我的話也越來越少,慢慢地誰也不喜歡和我一起玩兒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是因為我脾氣太倔了,還是因為我長得太醜了呢,妹妹真的長得很漂亮,可是同樣的父母,我怎麼就一點兒也不漂亮呢?小妹,你說實話,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醜呢?”

我看了看她,她長得很白,身材也不錯,可是臉真的說不上漂亮,我跟她交往了這麼久,吸引我的是她的性格,沒怎麼在意她的長相,被她這麼一問,我突然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你沒必要覺得不自在,我受得了實話,我走在街上,從來都沒有人會回過頭來再看我一眼。上高中時,我考了一所可以住宿的學校,每到星期六,同學們都迫不及待地往家裡跑,可我卻不願回家,怕那種企盼,心慌和失望,你知道我是多麼羨慕並嫉妒妹妹得到那麼多的寵愛和關切。

“那一年上高三,是屬於拼命的一年,同學們都進入了緊張的複習階段,起早貪黑,點燈熬夜,很是辛苦,而我卻緊張不起來,依舊按我原來的節奏生活,太多的失望使我沒有了太大的願望,況且我自認為學習還不錯,沒必要把自己弄得太緊張。

“我喜歡古文,尤其是那美麗的意境和含蓄的情感以及廣博的胸懷, 即使到了高三,也絲毫沒有減少我對古文的熱愛, 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會跑到學校附近的小公園裡,坐在小湖邊的長椅上,將時間沉浸在古詩詞裡。

“因為脾氣不好,性格孤僻,我幾乎沒有什麼要好的朋友,我也從不注意別人,高中三年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在湖邊度過的。

“有一次,我正看得入神,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地念書,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離我十幾步遠的長椅上做了個穿綠衣的人。我最煩來別人打擾這份安靜,我站起身來走了。

“我認識人很少,也不認識他,不過從偶爾穿的校服可以知道,他和我是同一所學校的,不過肯定不是我們班的。

“有一天傍晚,突然下起雨來,我因為沒有一點兒準備,只好把書包抱在懷裡,縮在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下,等著雨停。他走過來,將一把傘放在我那張長椅上,然後頂著一個特大號綠書包跑了,周圍沒有別人,這傘應該是留給我的。

“我開啟雨傘,裡面落下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請注意聽天氣預報,下雨時不要躲在樹下,危險!”傘把上一塊不顯眼的地方貼了一塊膠布,上面大概是他的名字。

“後來在一次校會上知道他是理科班的班長,又從學校的板報上知道了他也是個古文迷,而且喜歡畫畫和篆刻,而這兩樣也同樣是我的愛好。

“不過記憶最深的是他那身綠衣和特大號書包。有一個月的時間,相互間沒說過一句話。

“一次,我的長椅上出現了一個條子,是問我一段古文的翻譯,我查了半天字典,才寫出了一份詳細的答案,放到了那個特大號的書包上。

“很偶然很平淡地就相識了,很偶然很巧合地有著相同的興趣。漸漸地去讀書的時間,早晨早了半個小時去,傍晚遲了半個小時回來。

“後來問他:”你為什麼要到這兒來讀書?”

“他告訴我:”因為知道你在那裡。”

“我又問:”剛開始你為什麼那麼大聲地念書呢?”

“他說:”因為去了幾天,你都沒有注意我。”

“我再問:”那你後來又為什麼不念了呢?”

“我擔心你生了氣,就不會再來了。”

“下雨那天你知道下雨為什麼還要來呢?”

“知道你肯定不會帶傘。”

“你為什麼要管我?”

“因為你好像不喜歡別人理你。”

“我也不喜歡你理我。”

“你現在不是理我了嗎?”

“你會失望的,我的性格很壞。”

“我會讓你的性格變好的。”他說得很自信。那天我仔細地看了看他,發現他遠比那身綠衣瀟灑得多。

“那是我的人生中最美麗的日子,我們從相識到接近又到熟知,從古文到興趣,到理想和前途。我獲得了在家中沒能得到的樂趣和幸福的感覺,我的處處與人為敵的性情也有了很大的改變。

“我問他:”學校裡有那麼多美麗的女孩,你為什麼偏來與我相識呢?”

“他回答:”她們的美麗在外表人人能看得到,而你的美麗在內心,只有我能看得到,我可捨不得把這份特權讓給別人。

“我從小不被人喜歡、賞識,在一個人的世界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心已對外界封閉了很久,現在突然被開啟,一下子放進了那麼多渴望已久的關懷,我無法保持原有的冷淡和平靜,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他沒有勸我,任由我哭:”你哭吧,把該哭的都哭了,以後就只剩下快樂了,你整天沒有表情,我還以為你都不會哭了呢。”他說話的語氣好像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他象一把鑰匙,漸漸地打通了我這把已生了鏽的鎖,我開始愛說,愛笑,愛跟他開玩笑,捉迷藏,整日被一種說不出來的興奮充溢著,連我自己都奇怪,莫非我的天性就是活潑快樂?

“他總是想各種辦法引起我對周圍一切的興趣。 他會趁我高興的時候,突然讓我唱首歌,也會在美麗的景緻面前要我和他一起為某首詩寫續集,還會和我一起畫下湖邊的顏色變化、季節交替。有時候他會突然解開我的頭繩,說我把頭髮散開更好看,有時會送我化妝品,並逼我當著他的面化淡淡的妝,我拒絕時,他就幫我細細地化,再拉我到湖邊去看水中那變漂亮了的醜小鴨。

“跟他在一起,我品嚐到了生活的各種樂趣。我喜歡他的灑脫、幽默和固執,甚至喜歡他的傲慢和惡作劇。我盼望著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服從他的瞎指揮。我發現他常常會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若有所思,我羞澀地低下頭,莫名其妙地心跳不止,我知道,他也喜歡我。

她慢慢地停了下來,拉緊了我的胳膊,臉上蕩著羞澀和幸福的微笑,剎那間我覺得那是一種美麗,也許就是那個人能欣賞到的那種美麗。她的眼睛盯著湖中戲水的鴛鴦和正在爭食的鴨子。

我拉了她的手繼續朝前走,路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卻沒有往日的那份嘈雜,孩子們在興奮地尋找著每一朵早開的小花和早發的嫩芽,北京的春天很短,所以人們才捨不得這份探春的樂趣。

“那《告別車站》是怎麼回事,你那麼喜歡他,為什麼還要堅持分手?”只顧著自己的那個謎,看著她臉上的笑意剎那間消失,我才覺出自己的唐突。她沒有直接回答,卻問我:”你喜不喜歡瓊瑤?”

“曾經喜歡,不過她的人物只生活在幻想中,看過之後感到的是虛幻和空虛。我更喜歡三毛,一份真實的生活,不僅浪漫,也能激人上進。”

“可是你知道嗎?初戀中的人總是太愛幻想,尤其是十七八歲這種做夢的年齡,最是愛衝動的時候。他在我孤獨苦悶的時候,給了我在家中沒能得到的溫情和關愛,激起了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感情的依戀,他以一個近乎完美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所以我喜歡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儘管我表面上很冷靜、很倔強,但心中卻完全地依戀著他,能夠接受並理解他所作的一切,不知道他有什麼缺點,只是狂愛著那份與他在一起的幸福和歡樂,我們那時的生活真的很美,直到現在還是有這種感覺。

“後來,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對於考試,我並不太在意,而他卻很緊張,害怕考不上大學,儘管他的成績其實很好,他說他其實更喜歡文科,可是父母卻希望他能上理科,將來好找工作,他認為最近看詩詞太多,可能對高考不利,他變得有點神經質,完全沒有了平日的那種灑脫。也許每個受父母重視的孩子都會這麼緊張這次考試吧,我能理解他,所以當他提出為了能更專心地複習,他暫時不來這湖邊了,讓我也不要去找他,一切等考完了再說的時候,我雖然覺得難以忍受,但還是順從地答應了他。

“我在北京的一位親戚,給我寄來了幾套模擬試題,為了能使他鼓起勇氣,振作起來,我決定把試題給他送去。

“他從沒有到宿舍來找過我,我也不曾去宿舍找過他,但這次為了能讓他對考試充滿信心,我去找他了。

“他不在,我很失望,放下東西就走,他宿舍裡的一個男生跟了出來,叫住我,”同學,你是陳思吧?”我點點頭,他將我拿來的那幾份試題和一封信遞給我,”這封信是他讓我轉交給你的,這些試題你還是拿回去看吧,他已經不需要了。

“我有點不太懂他的意思,我把信打開了,感激他心很細,知道我可能會來找他,怕我見不到他時會失望,所以寫好了信等我來。

“看完信後,我回到我湖邊的長椅上,愣愣地坐到天黑。在信裡,他告訴我,當初與我相識是因為他無論什麼時候見到我都是孤單單的一個人,不說不笑也不理人,又聽人說我脾氣古怪,但文學尤其是古詩詞水平很高,所以對我很感興趣,想解開這個謎,透過這段時間的交往發現我性格上已有了很大的改變,雖然他很喜歡我的沉靜和真誠,佩服我的文學造詣,但是考慮再三,覺得無法成為特殊意義的朋友。信的最後,他告訴我他已有了女朋友,並祝我早日找到意中人。

“我呆住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而這字卻的確是他的筆跡,我就那樣坐著,沒有眼淚,只有心痛,我把信連同那些試題扯了個粉碎,當我被黑暗包圍的時候,我離開了那裡,並從此不再去那塊傷心地。

“我重又變成了孤獨的自我,卻不再沉默,我不停地說,不停地笑,像個快樂的孩子,又象沒有腦子的傻瓜。我開始跟所有的同學說話,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興高采烈地與她們高聲說笑,說一些沒有意義的無聊話題。我見到過他幾次,每次我都提高了和身邊同學說笑的嗓門,決不看他第二眼,沒有人知道,我在笑的時候,心在流血。

“畢業的時候,我報考了北大,我要遠離那個令人傷心的城市,而他卻被保送到了我們市裡的一所重點大學,決定保送他的是教務長等人,而教務長就是他新女友的父親,難怪他用不著了那些試題。我見過他那個女友,長得很漂亮。

“可是太晚了,我的心已經碎了,無法再癒合了,我知道他當初離開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的相貌,這也並不能全怪他,男孩子找女朋友,大多會找漂亮的,再說他當初看我的眼神,逼我化妝以及從不讓我去宿舍找他,都是因為這個,只是因為我當時太高興了,沒有細想罷了,即使他不為保送,也許還會發生其他的事情,都無法改變分手的結局。

“從《告別車站》的敘述來看,他對你的感情還是很深的,你就這樣拒絕了他,難道不會後悔嗎?” 我忍不住問。

她搖搖頭,”不,儘管我知道他的感情是真的,即使分手前他也是真正喜歡我的,只是因為追求容貌的虛榮和害怕落旁的懦弱,才使他做出了那樣的選擇,我知道他遭到拒絕會如我當初般得痛苦,聽說他現在經常抽菸、喝酒,一個人落淚,上一個假期,他找到了我家,我想避開但被他擋在了門口,他已不象當初那樣瀟灑帥氣,頭髮很長,臉也瘦了很多,他盯著我的眼睛問:”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嗎?”我不敢看他,他不知道他曾經多少次的侵擾我的夢,他不知道我因為他心碎過多少回,但我還是要搖了搖頭,不為折磨他,也不是為了報復,只是,我已經接受了另一份感情,我不能讓另一個愛我的人受到傷害。他走了,地上留下一堆菸蒂。

她不再說話,我們手拉著手,又默默地走了一會兒,才發現我們不知第多少次地又踏回到了原來的路上,遊人已少,肚子也開始咕咕地叫了。

突然她長出了一口氣,”我說了半天,你都餓了吧,這些話我從來沒跟人說過,今天見到這個湖,才觸景生情地說了出來,你現在正是我當年的年齡,你也好像我當年那樣憂鬱,希望你能快樂些,不要再這麼憂鬱,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傷心事,但不能總被它纏著,生活中苦辣酸甜都會有,不要強迫自己只品嚐苦的滋味,往事就讓它如煙雲一般地永遠過去吧。你說是嗎?”

我突然明白了她這些話的用意,我攬住她的胳膊,慶幸這次春遊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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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自三:你這麼討厭半途而廢,卻一直重複在半途而廢,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