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陽下。風燭殘年的老者,從罐子裡捏一小撮兒土。這土,是他託人從故鄉大槐樹下帶回來,專解思鄉之苦的。
老人顫巍巍將土投入杯中,注入清水,攪拌、吞服。喝下的水,很快又變成渾濁的老淚……
每每腦補這個畫面,就覺得既心疼又心酸。心疼得是老者的思鄉之苦居然沁骨入髓,心酸得是彷彿依稀看到了自己老去後的模樣。
01 在路上長大,一代又一代
“走在北位村的柏油馬路上,三寸的高跟兒咔咔響!”那時,不曉得是誰,把一首流行歌的歌詞更改後,巧妙地植入到動聽的旋律中。
那時,這首歌在故鄉非常非常流行。村子的名稱任意變換,高跟鞋的高度自由修改,就連曲調也是五花八門。當時,只覺得搞笑,只覺得嗨皮,現在想來卻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歌裡所唱的“柏油馬路”,就在村子東頭,毫不起眼。它不算寬,很久以前只有七八米,後來拓寬到了十多米;不算長,兩公里多;不怎麼平坦,早些年是晴時土滿天、雨時泥滿地的土路,後來修成了柏油路。
我在故鄉整整生活了17年,也就在這條路上走了17年。剛開始,母親抱著我、揹著我、牽著我。後來,我學會了自己走路、學會了奔跑、學會了騎腳踏車、騎馬。跌倒了,流血了,抓起一把細細的、比麵粉還要細的土,敷在傷口處。
頑強的血,突破沙土的圍堵,冒出來,就再抓一把土敷上去。身體裡面的血,與道路上的土,對峙、博弈,最終和解,而我是最後的贏家。被血洇溼的細土凝結成塊後,用手掌抹去,任傷口癒合、結痂。
七歲那年,我到了上學的年齡,卻怎麼都不肯去上學。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上學有著莫名的恐懼。母親連拉再拽,把我從這條路上押往學校。
走到了高粱地,學校已經隱約可見,巨大的恐懼徹底將我壓垮。我從路上竄進高粱地,死死抱著幾棵高粱哭嚎:“媽,我不上學,我給你掃院子、摟柴火、餵豬!”
母親氣樂了:“我不用你!”
我終於哭喊出了自己的恐懼:“我不會,我什麼都不會啊!”
“你不會,有老師教你!你要是什麼都會,就不用上學了!”母親把一根高粱折斷,狠狠地抽打了我幾下。
多年以後,母親在跟孫子孫女們講述我這段光榮歷史的時候,說:“又哭又叫,跟殺豬似的!”小朋友們每次都笑得東倒西歪。
就這樣,戰勝莫名的恐懼,我上學了。豆芽菜般的少年,一次次從家裡走向學校。課文沒有背熟,擔心老師抽問到自己的忐忑;第一次拿著獎狀回家的興奮,第一次收到女同桌小禮物的驚慌與竊喜,都在這條路上呈現。
路,靜默無言,卻把什麼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書包越來越大,越來越沉。少年就這樣越長越高,來到了青年時代。
21歲的夏夜,第一次騎著腳踏車,送心愛的姑娘回家。皎潔的滿月,沿著亙古不變的軌道,升到空中。風兒將玉米葉子吹得嘩啦啦響,芝麻則在悄無聲息地拔節。兩個人都不說話,卻很歡喜,在靜默中培植、呵護,純淨的愛情也在拔節、綻放。
我不知道,我是這個村落的第多少代,只知道每一代人都是這樣那樣長大。
命運的劇本早已寫好。
1992年,還未滿18歲的我,就要離開故鄉了。那天的我,如同一匹小馬駒,腳步輕快,很快就走過這條路,跳上了去往遠方的汽車。
我不知道,身後的母親站了多久、流了多少眼淚。把兒子“交出去”,交給完全陌生的世界,交給不曉得有多遠的遠方,她承受了多少恐懼與不捨?
早年間,路的中間地段,旁邊是好大一片梨樹。每年春天,千樹萬樹梨花開,是這片土地上的一件大事。華北大地的小鄉村,除了裸露在外的黃土地,就是還沒有長高的莊稼。這條路上乃至方圓幾公里,最搶眼的就是梨花了。
人們走在路上,不由自主地盯著梨花看,心中歡喜得緊。有的走著走著就從路上鑽進梨樹林,尋最俏最豔的一枝花,彎到嘴邊,嗅,深深地嗅,把香氣就著春風,一起吸進肺腑。
秋天,梨子熟了。趕路的人、耕作回來的鄉親,看到滿樹的梨子就走不動路了。來到梨樹園裡,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撩起衣角擦一擦,大口咬下去,梨汁四溢。
有一次,天剛矇矇亮,我乘坐計程車回到了這條路上。路兩邊熟悉的麥垛、柴火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磚垛,除了磚垛,就是新蓋起來的房子,還有蓋了半截的房子。這些新房子看著陌生的我,我則看著陌生的它們。
忽然,出現了一條狗。我不知道它是誰家的。以前,村子裡的每條狗我幾乎都叫得出名字,它們見了我都會走近來搖尾巴。現在這條狗是完全陌生的,它遠遠地、豎著耳朵,很嚴肅、很警覺地看著我。
我徹底找不著北了。我該往哪邊拐,該走哪條路,才能到我家呢?
那一次,離家的時候,我在車上向後張望。路板著臉,面無表情。
2007年早春,藥石無效的母親回到了故鄉。救護車剛剛駛上這條路,母親醒了。睜開眼,抬起頭,側起身,掙扎著向外望去。臉上、眼裡,倏忽有了些許光彩。
母親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我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了。這是母親最後一次從這條路上經過、最後一次打量廣袤的田野。
記得有一年,母親大病初癒,腿腳仍然發軟,卻執意要去趕集。走在路上,腳底沒根,有些蹣跚。走了一段後,我勸她回家,別累著。母親卻不肯,堅持著走到集市上,什麼都沒買,又一步一步挪回了家。
“都看見我了,都知道我還在。這就行咧!”母親說完,就躺在了炕上。這一趟出行,耗盡了她本就虛弱的體力。
大病初癒的人,到這條路上走一走,走到集市上或莊稼地裡,儘量讓更多人看到自己“還在”,這在村子裡幾乎是不成文的風俗。
我親眼見過,一位老人,在失去行動能力之後,邊捶打自己的腿,邊哭喊:“走不了道兒了,閻王要來收我啦!”
我還親眼見過一位老人,她好像活到了100歲,整個人瘦得皮包骨,讓人看了害怕。她的飯量仍然很大,看她吃東西同樣讓人有些恐懼。每天早晨睜開眼,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老天怎麼還不把我收走,我得給孩兒們騰地方啊!”
老人們對死亡的嚮往與淡然,總是讓我想到一首詩:
麥子黃了
麥子真的黃了
它們整整齊齊地站在微風裡
一點也不害怕刀子
想到這位老人、想到這首詩,就忍不住要落淚。故鄉的人,多麼像站在風裡的麥子啊。一棵又一棵,一片又一片,一茬又一茬……
迎親的隊伍從這條路走過,走向他們的家,一對對新人開始繁衍生息;送葬的隊伍走過這條路,廣袤的原野將逝者輕擁入懷,永遠酣睡;分娩的婦人呻吟著離開,回來時懷裡已經抱著啼哭的新生命。
它承載過多少人的來來往往,見證過多少生生死死啊。一代又一代人,或輕快或沉重的腳步踏過,悲歡離合鋪展在上,哭喊聲與歡笑聲交織著。這條路,註定讓人刻骨銘心。
哦!故鄉,無垠的田野、無名的草木、無數的故人,都讓我魂牽夢縈。28年來,他們受故鄉的指派,從燕趙大地,追尋到三千里之外的江南直至沿海,莊重地命我寫出情書,連同我自己,交給故鄉檢視與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