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我是在一個細雨停歇的午後,靜坐在小窗前獨自沉思的。
映入我眼簾的,是院落裡一株驕傲的柿子樹。正值深秋,柿子樹枝繁葉茂,黃燦燦的果實爬滿了牆頭。回想這株柿子樹,還是祖母在世時,我和她從別處移栽的。如今,多少個碩果累累的秋天過去了。祖母,也越發地在我貧瘠的記憶庫裡漸行漸遠了。
這時,有電話打入。我慵懶地看了一眼孤獨地撇在書桌一角的手機,來電顯示——詩人李。
詩人李,看到他的名字,我連忙抓起手機,輕輕吹了一下螢幕上因良久不曾使用落下的一層灰燼,並迫不及待地劃了接聽鍵。我猜想著詩人李在周內打電話給我,定有什麼著急的事情需要我幫忙去做。寒暄一番後,他說,沒什麼事,就是給你打個電話,問問你最近還好嗎?
還好了。我口是心非地回答著詩人李。實際上,在家兩月有餘,每日都以中草藥為伴,心底,比這些黑漆漆的湯藥還苦呢。而詩人李,就像兄長一般,總會不時地關切地問我這問我那,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嚀,如果有什麼事需要他,儘管開口。在這座小城,我們是唯一的兄弟。
但是,我理解他,很忙。不論工作還是家庭生活,他的弦一老繃得很緊。而我,也不能隨時隨地都去叨擾他。當然了,我雖居家養病,也很忙。
是啊,這些日子,我們彼此都忙於工作和生活,幾乎半月有餘都沒有任何聯絡了。晌午,有友來訪,我還關切地向另外一位友人打探詩人李的近況。不料,就在這時,他的電話便不期而至了。
我向他略敘了一番我的近況,詳情未敘。我一直覺得,一個人的悲傷,只能自己獨自消化,即便再好的朋友,也無法替代。因此,越來越沉重的生活裡,我越來越封閉,越來越孤獨。
詩人李也向我訴說著他最近的工作、生活和遭遇的不痛快。木訥的我,除了零星地安慰他,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靜靜地傾聽。或許,一個人肩上的負荷過重,根本不需要別人說什麼做什麼,只靜靜地傾聽,對方就能夠自我釋懷、能夠找到破解難題的密碼。
我自己,往往便是如此。
前些年,每每遭遇生活、工作、感情、寫作的不順和不快。每次,我都無法自拔,容易鑽牛角尖,把自己置身於一個疼痛不已的風口浪尖上,幾近奔潰和抑鬱。此時,我心底縱然明白這樣的狀態急需改變和調整,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於是,我便給青城一位作家好朋友寫信。
信中,除了寫作的困惑和無助,我也把生活的迷茫和無奈一股腦兒傾訴給了她。天長日久,信後某一天,突然發現,寫信之前的疲憊蕭條狀態似乎早已不在了。再加上朋友信中的開導,猛然間覺得,前段時日的那個我,還是現在的我嗎?我甚至懷疑,曾經發生的某些齷齪的行徑和勾當,並非堂堂正正的我所謂。
臨了,詩人李和我一同感慨著命運和人生。他安慰我說,人到中年,各種壓力和不幸便會接踵而來。
人到中年。是啊,這是一個多麼現實或有骨感的詞彙啊。
在我的記憶裡,我幾乎一直活在三十歲之前。我曾有過很明顯地感悟,二十歲到三十歲那幾年,不曾留意,像風一樣,呼啦一下子就一閃而過了。三十而立,原本以為這個年齡莫過於人生最精彩的階段了,可以放開手腳好好拼搏一番。孰料,一夜之間,自己便到了三十五歲。每次回去,村裡的孩子要麼不認識,要麼跟著喊叔叔,再也不是當哥哥的年齡段了。
雨,似乎緩足了精神,停歇了我沉思的這一小會,此刻,又淅淅瀝瀝地開始飄了。雨滴落在柿子葉上,晶瑩剔透,那些黃燦燦的柿子果上,掛滿了淚珠,沉甸甸地,壓彎了枝幹。
這時,我猛然間覺得,院落裡的這株柿子樹,多像我,多像已到中年的我啊。
前些年,它還小的時候,每年,我和父親都會向它施肥,剪枝。冬天還會用毛氈圍了樹幹,怕凍傷。而今,它長大成樹了,過了少年和青春期,正值中年,該長結的長結,該發芽的發芽,該結果的結果,該枯死的枝幹就悄悄地枯死;背的背、掛的掛、吊得吊;在風雨中、在黑夜裡默默地承擔著一株柿子樹該承擔的所有責任和義務。
而我呢?已界中年之困的我呢?
父親是在前年病倒的。父親病倒後,生活擔子自然就該向他一向不問家庭開銷的兒子傾斜了。記憶猶新那年從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醫院,外債,田地,孩子,所有的壓力猛然向不曾過問家事的父親的兒子我的身上襲來的時候,那一刻,我真正地理解了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典故。
母親,恰在這時也病了。父親的病和家裡的日常生計早已忙得我一塌糊塗了。而母親的病倒,無疑於給我雪上加霜。都說,農村天淨。而我,看到的,卻是漫天烏雲和連綿的陰雨。
孩子小升初,每天沉迷於手機,這麼多年,面對留守的她,我總想用物質彌補對她殘缺的愛。而爺爺奶奶帶大的孩子,懶散、嬌慣、拖沓等等的習性已把她和城裡孩子拉開了一道縫隙,越來越寬,越來越遠。
而父母,總希望我們再有個二胎。每次,我都是滿滿地答應。可到了城裡,到了為生計拼命的異鄉,便把二胎的事一拖再拖,以至於,從青春年少拖到了三十而立,再拖到中年之困。儘管我們心底裡都很明白,該生個二胎了。而二胎的生來,又談何容易?
也疲憊地思考,堅持了這麼多年的寫作,要不要從此停滯,全身心投入到生活中,把日子往好裡過,努力賺錢,孝敬父母,教育孩子,努力做一個合格的、稱職的農民。
記得詩人李曾對我寫過一首詩,他說,我是他父親遺落在城裡的一株莊稼。
是啊,父親把我遺落在了城裡,年輕的時候,不經意。進入中年之後,不論風霜雨雪、寒來暑往,我都在努力地尋找回家的路。不期想,在一路尋找的間隙,卻不行地丟了青春,丟了人生中最美的年華和篇章。
到了中年,似乎一夜之間就清醒了,長大了,成熟了,再也不會半夜三更三五好朋相約喝酒聚會,再也不會為了朋友兄弟鋌而走險,內心深處想得更多的是家人,是自己的媳婦孩子和父母,是關心自己愛自己的親戚朋友。
也不會再去刻意地為認識某個名人而千方百計地討好,不會想認識更多的朋友,忽然覺得,人一輩子,有幾個知冷知熱的好朋友也就足夠了,不為權錢,不計名利。
也不再注重周圍人的目光和議論,凡事以家人為首,凡事以菸灰生活為主,似乎一下子從清高處跌到了煙火塵世中。
人到中年,便變得世俗了一些,變得有擔當、有魄力,變得能屈能伸,隱進塵世中去了。而我情願,我自己再俗一些,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