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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左手的第六指,在這世上只存在了兩年,就被剪掉了,留下一個小小的突起,證明它曾經有過。

  為什麼,我會有第六指?媽媽笑而不答,只說,那時你哭得真響。聽罷,竟覺得嗓子有一點癢,彷彿剛剛哭過似的。據說自己的出生,來自一次意外,媽媽還沒有在她的心裡打好草稿,我便來了,急急來了,無章無法,完全不是媽媽想象的樣子。

  世界本來就不是我們想象的樣子的,對嗎,媽媽?

  連你的孩子,也不是你想要什麼樣兒,就是什麼樣兒的。無端的多出一個手指,多了做媽媽的煩惱,你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會有第六指?那莫測的手指,藏了什麼未知的未來?為什麼我會時常把它伸到嘴裡,難道是因為永遠永遠的餓?

  如此不速之客,終結了媽媽的少女時代,二十一歲的媽媽匆匆接過她不懂的責任,不再有美麗的夢想,只是希望她的孩子能長大。

  長大,長大了,能幫她提一提籃子。媽媽簡單的想。

  媽媽不得不提籃子,去集市上販雞蛋。而我記得媽媽走後,空屋的冰冷和絕望。

總是轉眼間便不見了,總是含著最低的期望,想媽媽今天也許不走了,然而總是失望。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出去,就像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是她的孩子一樣。我的哭聲,倔強而嘹亮,有時會招來好心的大嬸,我記得有人說,哎,這孩子。

  多年以後,我知道“這孩子”其實是指我的媽媽。

  她們告訴我,一個大孩子怎樣帶大了一個小孩子;她們告訴我醫生做了怎樣的工作,才使媽媽同意剪掉那個多餘的手指;她們告訴我你媽媽哭得真響。

  她們還說了很多很多,我因此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給了媽媽什麼。

  新的小家,在戰爭中搖搖欲墜,如同突然死去,少女時代的夢幻化作眼前望也望不到邊的黑暗。媽媽曾說,能死是多麼的幸福,可是,我有孩子。

  我有媽媽,多麼幸福,把手伸到嘴裡,每日每日做吃的練習。

  媽媽扔掉了面子,去做以前她看不上的小生意,只因為我日復一日的練習,揪了她的心。

  風雨無阻,阻她的是孩子嘶啞的哀求,希望她不走。而那是無謂的哀求,媽媽已經習慣了我會如此送行,頭也不回,走得輕鬆自然。

  我懷疑我渾厚的中音,是否來自那時的苦煉?

  媽媽是愛面子的。

  為了躲避她的熟人,媽媽把雞蛋,提到一個小衚衕裡,卻遇到了一個把雞蛋買完的人,是她的老同學。

  你怎麼?你好嗎?你結婚了嗎?他呢?你——

  一聲聲的問候,使她無法回答,自尊自愛自強自作自受,想了很多,只告訴那個一起念過詩的人:我很好。

  是的,我如今也學會了這樣一句萬能的回答,無論遇到了什麼人,什麼事,無論是生活的問候和厄運的追問只告訴自己和別人,說:我很好。

  我們終於好起來了。

  媽媽失去了繼續上學的機會,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愛,卻有了我,有了我就有了,我們。

  我長大了,不僅提起了籃子,還可以工作,掙錢,再也不用含那隻無望的手指。只是,有時,我會懷念那隻手指,因為它畢竟是我的一部分。

  媽媽,當初剪它時,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媽媽笑:沒有用,要它幹嗎,將來會有麻煩的。

  我可憐的手指,你在哪兒呢?媽媽讓你隨我來,來這個世上,做我相依為命手指,卻也是她的一句話,醫生就剪了你。

  而我是奉了誰的旨意,來做媽媽的孩子呢?我也是媽媽的第六指,給她帶來了無數的麻煩,而她卻把我留下來了,無論誰的勸說都沒有用,無論生活的磨難與艱辛都沒有用。

  因為媽媽說:他是我的。

  是你的,你要留下來。

  而我的第六指,是我的,丟掉了,再也無法做吃的練習。是啊,再也不用做吃的練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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