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美文>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吾好寶寶……”

我也是搖晃著到外婆家,在一條鋪滿雨滴的鄉間小路上。久遠的畫面一旦展開,泥濘的路和一灘灘淤泥就鋪面而來。童年的記憶裡,去外婆家的路永遠是那麼潮溼,永遠是那麼的滑溜。走過了那段路,人變得不那麼張狂,在處理有些事情的時候會有如履薄冰之感。

清明過後,又是一個下雨天,父親趕著馬車去了鎮上辦事。母親揹著妹妹,牽著我去外婆家裡去看望外公。

從華南渠到社教渠,筆直的路,搖搖晃晃的路。

湖區垸內的路都是橫平豎直,路和旁邊的溝渠把田地劃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格子,一幢一幢的農房像老天爺隨意一把撒在桌子上的豆子,它們似乎被溝渠的水所吸附並膨脹發芽生根結籽,三五成群,單獨成戶,或繁或疏,或橫或豎,拉成了一條線,排列在土路的兩側。

我們家的土磚屋在扇子拐這個大格子的東南角,華南渠的南邊上。從屋後向西北方向望過去,能夠隱隱約約看到外婆家的那排房子。像一堵城牆,在西北那個角落裡一排淡綠的樹影底下低低的露出來。小時候經常搬著小板凳到屋後聽廣播,目光越過一大片綠綠的水田,接著是被夷為平地的老倉庫的臺子,那裡種了一片開著白花的芝麻。再過去就是像個火柴盒子的變壓器房,一個大多數時間沉默不語的高音喇叭耷拉在高壓線的電線杆上。幾點連成一線,再延伸的地方,便是外婆家了。

世上有捷徑,但是有些路還是得彎過去。

外婆在我出生前兩年就已去世,外婆之於我是一個陌生而又溫暖的存在。她只在一張褪色的黃白照片裡,短髮,目光望向遠方,溫柔裡透著堅毅,她去了遙遠的遠方。

外婆的墳頭和外公的那排茅草房卻遙遙相對。外公的土磚房坐東朝西,外婆的墳頭在西邊,靠著一塊菜地。後來,新修的紅磚瓦房換了方向,坐北朝南了。於是遮蓋著外婆的那座土堆就到了紅磚屋廚房的旁邊。這樣,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的外婆,每天都能近距離的聞到人間煙火的味道。

父親說外婆在的時候非常賢惠,把一家五口的家務打理的井井有條。那時出嫁不久的母親還在村小當老師,不太會做飯的她還時常回外婆家蹭飯吃呢。

雖然我沒有見過一天外婆,卻在和母親的對話中一遍遍的呼喊著“嘎嘎”,早已習慣了在心裡把那塊地叫做外婆家。

對,外婆家。

我的外婆家……

記憶會選擇性的遺忘,卻也會選擇性的記住一些東西,比如雨天,比如一條泥濘不堪各的路。

那個下雨天,泥濘的路上。

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從扇子拐的東南角到西南角,去外婆家。雖然現在看來才兩裡多的路程,在那時卻要花費比平常漫長的時間去完成。

從屋後的華南渠向西走,穿過一段沒有人煙的蔭子山,再走過易家菜瓜地後的土拱橋,走到水管站老楊家屋後右轉,跨過華南渠的小石橋,沿著小南洲向西,走到孔家鋪再右轉,一直向前,走到路的盡頭。

兩裡多長的路,溼滑的路,泥濘的路,充滿土腥味的路。

路中間的泥巴已經被搗成了漿糊一樣的淤泥,弄不好就會陷進去半隻腳。沒有辦法穿涼鞋,我們打著赤腳,一腳高,一腳低。我們儘可能的靠著路邊小心翼翼的踩在草尖上,避開水窪和硌腳的煤灰和玻璃碎渣。偶爾遇到同樣打著赤腳迎面走來的熟識的鄉人,母親抬起頭短促的打過招呼後,又扶了扶在搖晃中已在背上沉睡的妹妹,不時提醒我注意腳下的路。

走過了一丘田,又走過了一家門口……外婆家門前有塊種著辣椒和各種應季蔬菜的菜地和水稻田,走過那裡,便是外婆家。

“嘎公爹!嘎公爹”!

我和妹妹老遠就叫喚著外公,外公從門裡探出了頭張望。

外婆的墳堆上面長著一團青色的雜草。一支麻桿插在墳頭上,上面繫著的紅的黃的綠的旗幡在雨中和風纏繞在一起。一會兒竟向我們的方向抖動,像是在招呼我們趕快過去躲雨。

一片雨霧中,外公批著蓑衣走過來。他佝僂著背,費力的踩著木屐,穿過屋前那條被揉成一團一團泥漿的路面,從母親背上接過妹妹。

我們到了外婆家。

我坐在門檻上,看著掉下的雨絲墜落在屋簷下,聚集在稻草的尖尖,飛速的掉下來。那個水窩窩積滿了水,不斷濺起一片片水花。那一線水圍著外婆的墳打了一個圈,流向下面的水田。

我站在屋簷下,望著來時的路,那條不時被農房和樹枝填充的路,已經在一片煙雨中模糊起來。

我們那個在東南角的土磚屋,也在一片水杉樹下,那團帶著淡綠色彩的掩映下逐漸模糊起來。

三十多年後,一輩子唯唯諾諾,帶著一些書卷氣的外公魂歸西天。他的遺像掛在朝南的牆上,看著門外喧鬧的世界。每次過去端詳那張照片,有一點我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弄明白,他嚴肅的神色中為什麼會帶著一些不安的情緒,不知道他還在擔心什麼。

還好,親人們按照他的生前遺願,把他和外婆合葬在一起。從此,有了外公的加入,外婆的墳堆大了許多,變得不再那麼單薄。他們和老舊的紅磚屋一起,坐北朝南,望向我們來時的路。

這時候,我停下來,望向了北方。

四下裡靜寂無聲,那裡應該還是一片黑暗。

範治國

2021年1月25日於深圳

2
最新評論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傾訴不如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