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就是一個很窮很窮的窮人。從孩童至今,我飽嘗了人世間富人的白眼,敏感的自尊心一次次受到重創,使我倍感生活在趨炎附勢的生活圈內的壓抑和不易。我深深地領悟到了"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客"的道理。人窮志短,你生來是一個窮鬼,難道你就該一直這樣窮下去嗎?我一直與窮命抗爭著,在內心深處始終堅守著:人窮,但要有骨氣,絕不能失了自己的尊嚴。
小時候,我常常跟隨著母親去看望外婆。我記事的時候,外婆已經年已花甲,但她慈祥、善良,不善言語,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務權杖妗子一個人決斷。我每一次跟隨母親去都是迎著飢餓的朝霞,往往等到日當中午的時候,外婆家常常還是冰鍋冷灶,我只好在母親強拖硬曳下,戀戀不捨的離開外婆家。好在我們家距離外婆家並不遙遠,一頓飯的功夫也就到家啦。
有一次,大概是星期六放學後,我急急忙忙地往家裡趕路。快到外婆門口時,發現滿頭白髮的外婆靜靜地站在路邊兒焦急地朝著我返回的方向張望著。她見了我,非常高興,一把將我拉到了她的家裡,從裡屋的櫃子裡翻出來一包餅乾,塞進了我的懷裡。她用眼神告訴我,讓我趕緊走。我正要出去,妗子從外面跨了進來,她看見我懷裡揣著的東西,很不高興。一向冰冷的面孔顯得更加難看。她怒氣衝衝的指責外婆:"你拿什麼東西給他啦?給就給吧,為啥總是偷偷摸摸的?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知道的都說怪你,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一個不通人情的人。"說著便憤憤地走進臥室,狠狠地將房門啪的甩 "給!給!給吧,把這個家都給你那些外孫子吧!這日子大家都不過了!"妗子哭喪著繼續在責怪外婆。我聽著妗子的哭訴,進退兩難,掏出揣在懷裡的餅乾遞給外婆,外婆很難為情,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緊緊握住外婆的雙手,示意她不要還嘴,不要難過,她的淚水止不住湧了出來。我說我要走了,外婆無奈地鬆開了手……
我的高中是在縣城的重點中學度過的。那是我上高中第一學期的一個星期天,天下著大雪,我吃過能夠照見人影的早飯,感到很冷,又很孤獨,我就獨自去尋找當時在縣財政局工作的舅舅,想去看看他。我打聽到了舅舅的住處,敲了敲門,沒見應聲,我推開門,發現舅舅正在與一個人談事,我就又退了出來,在門口等著。等他們把事談完了,那個人走遠了。送客的舅舅將我迎了進去。屋子裡生著一盆旺旺的炭火,暖烘烘的,我拘謹地斜坐在木凳子上,掃視著滿屋的擺設,很樸素,只有幾本書和兩個檔案櫃,一張桌子。舅舅看了看我的穿著,實在寒磣:一條滿是補丁的薄棉襖和一條灰白的薄棉褲,很心疼的問我:"這麼冷的天,你也不知道加件線衣,外面套個衫子,穿的這麼單!冷不冷?"說著他給我倒了一杯水遞到我的手裡,我趕忙站起來接住,舅舅看到我凍爛得手背,又訴說到:"你這麼大的人了,總該學會照顧自己吧,咋能把手凍成這樣嘛。上高中了,有在縣城,再沒錢也要置幾件像樣的衣服,你都不怕丟人?"我清楚了舅舅責怪的真正意圖,只好站起來說:"舅舅,到縣城已經快半年了,我還沒來看你。你忙吧,我還要回學校去看書,有時間我再來看你。"
是的,在舅舅的眼裡,我是一個很使他沒體面的人。我的突然出現,確實丟了他的面子,因為我太窮了。此後,我在縣城讀書的兩年中,我再也沒有去過舅舅那兒。
還有一次,那是在高考。我們縣城設了兩個考場,我報的是文科,所以考場設在了距離我讀書的學校一里外的一所小學內。第一場語文考試剛剛結束,我走出考場,在考場外面卻意外地遇見了我的表舅,他和我是同村。他見了我很高興,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了他的辦公室,而他的辦公室就在我高考這所學校的臨街。他說:"你在這兒唸了兩年書,怎麼不到我這兒來玩呢?你也太生分了,怕什麼?怕我沾你的光?"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了三斤糧票給我,要我這兩天就住在他這兒,拿著糧票在外面自己買的吃,不要來回的跑了,耽誤時間,抓緊時間多看看書,複習好,爭取這次考上。我聽著他的這番話非常感動,一股熱淚流了下來。任憑我再三推辭,表舅還是把三斤糧票硬硬塞到我的上衣口袋,並說,這是送給我的。
——還記得剛考上高中的時候,臨行前父親一再警告我:"不要有事沒事就去找你舅和表舅,人家都是有工作的,都很忙,特別是表舅,他這個人嘴上一套心裡一套,很會算計。咱們窮不要去打攪人家。"可現在看來,表舅並不像父親說的那樣。——可表舅哪裡知道我身無分文,拿什麼去買吃的呢?
後來我從姐姐、媽媽口中聽到,就在我剛剛參加工作的那年秋天,有一次親戚聚會,在喝酒的時候,表舅卻突然當著大家的面提到了這件事。"別人還好說,他都工作了,在高中唸書的時候,借我的三斤糧票至今還沒有還給我。"接著妗子也提起了我從舅舅手裡借的錢,那錢是我借舅舅的,舅舅曾記在一個筆記本兒裡,被妗子偷偷地發現了,於是乎你一句我一句把我糟蹋得簡直不像個人。聽了這件事,我很是生氣,你當初明明說是給我的,我說什麼也不要,你還生了氣。我還準備哪一年回來買些貴重的禮品好好去謝謝你,怎麼又說是我借他的?儘管我領了你的人情,但你這樣做,未免讓我實在鄙視你。我立即拿了五斤糧票透過郵寄的方式寄給表舅,並且讓他給我一定回個信兒。
我終於考上了大學。那是剛上大學的第一年寒假的一天,我聽說二姐跟隨姐夫來礦上過年,就決定去到礦上看看二姐,因為好幾年了,自從二姐出嫁以後我一直沒見過她的面,儘管她也回來過幾次,但每次我都沒在家,失去了見面的機會。我家距離礦上只有二十多里山路。那天吃罷早飯,我踩著厚厚的積雪,急急忙忙的來到了二姐夫礦上的宿舍。這是一間集體宿舍,裡面一共住了四個人,由於臨近年關,其他人都回家探親去了,只有姐夫一個人住著,所以姐夫就決定讓姐姐從關中家裡來到這礦上過年。
二姐給我倒了一杯開水,雙手遞到我手裡,我雙手捧著姐姐寄過的這杯水,突然發現姐姐淚流滿面,她說:"你怎麼搞的把手凍成了這樣?兩隻手背全都爛完了,也不買點藥模模或者買雙手套。"我在心裡埋怨姐姐,拿什麼買呢?我哪裡有錢?你知道嗎,我上學的錢大多都是假期打工掙來的,恨不得一分掰著十分花。姐姐看著我委屈的樣子,她知道了,我是一直沒有錢,家裡也一直沒有錢,每年的學費從小就是我一個人上山打柴,割草,採藥掙來的。家裡是沒有一分錢供我讀書的。姐姐趕忙開啟姐夫的木箱子,從裡面找了三雙比較厚的手套放在床上說:"你走的時候把這些手套兒帶上,你姐夫隨便就能領到,他不在意這幾雙手套。"我和姐姐聊了很長時間,姐姐準備給我做飯,我說乾脆等到姐夫下班後一起吃吧。
看看太陽就要落山了,我準備回家。因為姐姐的房間只有一間,雖然還有幾張空床,但在這兒過夜未免有些太不方便。我走到廁所去,正當我上完廁所返回的時候,在姐姐緊閉的房門前,聽到裡面姐夫吼道:"你憑啥翻我的箱子?你憑啥把我的手套送給你弟弟?他都是一個大學生了,窮得連一雙手套都買不起……!"我在外面聽著姐夫的責罵和姐姐的哭啼,進退兩難。我踟躇了一會,還是悄悄地走吧,別再給姐姐出難題了,人窮志短啊。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淚流滿面地踏著刺眼的積雪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姐姐。
還有一次,是我從外地調回家鄉工作的時候。有一天在領工資的時候,在學校出納辦公室我遇見了我小學的兩位師孃,我們都感到喜出望外,互相問長問短,倍感親切。她們年紀都七十多歲了,望著她們蒼老的面孔我頓感人生的無奈和蒼涼。談話中得知她們每月都要前來學校領取遺屬補貼,由於年齡很大,不會騎車,從家裡來學校也沒有班車,徒步往返常常需要三四個小時,很是不便。末了,她倆委託我今後代為她們領取遺屬補助,並一再叮囑我務必把錢親自送到她們手中,千萬不要送給他人。我徵求了出納的意見,出納也同意這樣做。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地裡幹活,一輛紅色的小轎車突然停在了我家的院子裡,我感到詫異:這是誰?在我的交際圈裡,可沒人能買得起車啊?便趕忙返回來,一看竟然是我初中的同學!三十多年沒見了,很是富態。只知道他現在是縣城一家銀行信貸部主任,很有錢,便感到蓬蓽生輝,連忙請他到屋裡坐坐,可是他拒絕了,隨便就坐在了場院的小凳上。我又是倒茶,又是敬菸,高興地忘乎所以。他接過煙,放在場院的水泥桌上,掏出了一盒軟中華,抽出一根遞給了我。
我的臉刷的一下紅了,多丟人啊!自己拿出了看家的寶貝——芙蓉王牌香菸,在人家眼裡竟然……
他坐在那兒,翹著二郎腿,待理不理的問我:"你上個月是不是把我媽的遺屬補貼給領了?"
我說:"領了。"
"那你為啥不給我媽呢?"他在責問。
"我多次去過你們家,可她一直不在家啊。"
"我媽不在,我哥不一直在家嗎?"
還有什麼解釋的必要,在他眼裡:我是想挪用、甚或偷偷地花掉這些錢,因為我太窮了,見錢眼開啊……
我拿出那些一直裝在信封裡的遺屬補貼,扔在他的面前;"你仔細清點一下,看看是不是少了幾張。"
他竟然真的仔仔細細的數了三遍,覺得毫無差錯,才裝進了隨手攜帶的皮夾裡,起身離開……
由於經歷的諸如此類的事情太多太多,於是我總結出了這樣一條規律:在富人的眼裡,窮人,你永遠都是窮人,窮人到富人家去,富人總覺得你無外乎兩件事:蹭飯和借錢,除了這個,再無別的。我這才深刻理解了"為富不仁"這個詞的意味。
此後,我就形成了一個偏激而怪癖的習慣:從來不願接近富人,即就是原來與我關係很好的朋友,一旦成為有錢人或有權人,我會立即減少或中斷與他們的來往;即使他們一再邀請我去他們家作客,實在盛情難卻,到他家也從不吃飯,更不會過夜的。我非常喜歡接近窮人,因為窮人大都十分樸素、真誠。正因為這種偏激,使我失去了好多次發展的機會,也失去了好多朋友,但我毫不後悔。因為我覺得:我只要和我處在同一個經濟階層的以及不如我的窮人交往,心裡總是感到非常敞亮、快樂;在富人面前我總是自卑壓抑,抬不起頭來,與其如此,我還不如不與他們來往呢。
【作者簡介】井元宏,陝西省洛南縣人,在職教師,酷愛寫作及硬筆書法,硬筆書法作品屢獲全國大獎,中國硬筆書法家協會會員。1984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作品散見於多個媒體平臺和報刊。本人始終堅守有情乃發,不作頌歌,關心底層,深層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