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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從末提起,因為不曾忘記。解剖陳年往事,如玻璃碎在地上,捻起一片,扎疼了心。

一、暗 影

記不清,真記不清了,當年十七歲的我,是怎樣奔走在歸家路上,於人潮湧動的兗州汽車站,不顧路人的目光嚎啕大哭。

左邊是一對卿卿我我的戀人,右邊是位衣著斯文的中年人,除了哭泣的我,一切很平常。那一刻,我是孤獨的,那種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孤獨,讓我敢於忽視別人的目光,沉浸於自我的悲痛。直到我遇上那個婦人,蒼白憔悴的臉,凌亂地發,乾癟的唇,顯然,她是一個毫無吸引力的人。我卻對她產生一種親切。她的雙眼因流過太多淚水沒有了光芒,和我的完全一樣。我不由自主挨她坐下,用同樣的神情,在人流如織的車站悲傷飲泣。世界是一個奇怪的載體,你快樂,有人受苦,你受苦,有人卻快樂。若干年後的今天,我會在快樂極端閃過一絲暗影,是那時留下的隱疾?不得而知。

我們不約而同停止哭泣,自然地關心起彼此。她安慰我,不嫌棄我的小孩身份,絮絮叨叨講述自己的經歷。男人在遙遠的城市打工出事故死了。她不相信是真的,有人騙她,她一定得弄清真相。她在說什麼,我不懂,但一種既討厭又同情的複雜情感油然而生。死亡,不再是單純的字眼,它變成一個客觀事實,奇異地在一個陌生的車站將兩個完全陌生的人聯絡一起。我用自己的悲傷去交換她的悲傷,就像冰凍到極點緊緊抱住取暖的兩個人。分手時我們儼然成為熟人。成年後我才明白,同病相憐的實質未必是對不幸者的同情,而是不幸者以他人的不幸來安慰自己的某種方式。

那是一九九三年臘月初六,兗州汽車站,我手中緊攥一張 “父病危,速歸” 的電報。

二、預 兆

我怕它,像怕蛇。當我敲下這兩個字,多年前在學校那個漆黑神秘的夜再次從心底鑽出,無情地吞噬我。

那一晚,我在教室看書,突然,一種夾雜恐怖的不安像條蛇似的從心裡慢慢滲出。那種感覺來得迅猛,不知源頭,只有瞬間的冰冷和無助。我合上書本,對自己的好朋友訴說我的驚恐,有可怕的事發生!她狠敲我的腦袋,說胡思亂想什麼。其實不止她不信我,連我自己也不信。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比如火災,比如地震,比如世界滅亡。我獨自走回宿舍,那種恐怖和冰冷如影隨形。路燈昏暗,樹影婆娑,不安宛如細絲纏繞我的神經和心臟。身邊三三兩兩的同學走過,我想張嘴叫一聲,卻說不出話。冥冥中似乎有人告訴我,有事要發生了,的確,有事發生了。

一九九三年臘月初五,年僅四十六歲的父親,下午五點在單位突發腦溢血昏迷不醒。三小時後,也就是晚自習的八點一刻,我在遠離家鄉幾百裡之外的學校,蹲在某個角落瑟瑟發抖。那時,我尚未知曉自己恐懼和焦灼的原因。究竟是預兆還是冥冥中的神秘,或是血管中流淌著親情的血液造就的?不清楚。只是那種漫延全身的悲傷、冰冷和恐慌讓我記憶猶新。多年後,和大姐偶然說到這事,她吸口涼氣說,在濟南求學的她也有類似經歷。不同的是,姐姐從傍晚六點到夜裡八點腹疼不止,那種疼冰冷侵骨,令她徹夜未眠。第二天,父親病危的加急電報便到了。

想來,父親那一夜是去看我們,告知他要到一個虛幻的未知世界。當上天將生命送到人間,又將它帶走,能記住的只是中間過程,所謂活著的意義也在其中。他想說不要悲傷,不要難過,死亡,不是寂滅不是虛無,只是生命從華麗迴歸樸素的一種最原始的形態,是一種生而為人的平等。

那個叫預兆的東西,讓我們對父親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原來,我們是他心心念念,留戀凡塵,不忍離去的最正當理由。只是宿命和死亡,讓他不得不將這些羽翼未滿的小鳥一個個放飛。僅能如此,也只能如此。

三、孤 獨

父親是孤獨的。

他孤獨地躺在醫院的空房間,身上蓋了鮮紅的黨旗。

我們依次走進房間,依次在他身邊駐足,依次輕輕觸控他冰冷的殘留手術血痕的臉。

父親有張黝黑的臉。現在,他不黑了,變成灰黃色,眼睛半闔,一滴永恆的淚噙在眼角。從學校返家的路上,我流下數不清的淚水,突然釋然了。父親是高大、精神、健壯、溫暖的。躺著的這人卻是瘦削、矮小、冰冷、陌生的。用手輕輕撫摸他的臉,一種透徹骨頭的涼,從指間一點點滲入內心。這是父親嗎?我在心中打了無數問號。不,不是他,這個人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身體健康,連感冒少有。一個月前,我過十七歲生日,父親瞞著母親偷偷帶我去買生日禮物,心儀已久的一雙價值八十元的旅遊鞋。那時,八十元相當於父親月工資的一半。回家路上,我倆絞盡腦汁,想著如何編排謊話騙過母親。他健康黝黑的臉上掛著笑,牙齒潔白,身後有個十七歲的少女,抱著鞋盒,眉飛色舞。父親像太陽,有他在身邊,不冷,一點兒也不冷。那快樂的一幕,彷彿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我離開房間,卸下壓抑一路的悲傷和絕望,輕鬆地走出。這個陌生人絕不是父親,我的父親根本沒有死,只是去外地開會、學習或做別的。那些病危電報、預兆和身邊的痛哭是一場夢,一場惡夢。可是,白色的醫院,刺鼻的味道,好幾年沒來往親戚的身影讓我迷惑,這個躺著一動不動的人究竟是誰?我呆呆地看著老家親戚跪在地上大聲哭訴。想來,英年的父親死了,疼我愛我的父親是死了——死亡改變他的模樣,將他的英武和神氣帶走,變成眼前冷漠的人,變成鐵石心腸,任誰哭斷肝腸不再言語的人。

父親一定念想終老,想著兒孫繞膝,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他喜歡靜,喜歡一個人思考,喜歡冒險。現在他孤獨地睡在那兒,帶著同樣冰冷的身體體驗死亡,將身體還原大地,還原泥土。破解人類難解的永恆之謎,卻將答案帶到一個虛幻世界,永遠隱藏在了神秘彼岸。

四、成長

父親,從我十七歲到今天的光景中,再未見到男子如你一般,高大英俊,博學多才、幽默詼諧。你在單位運籌帷幄,你在家中寬容平和。可惜天妒英才,你在盛年之際走了,彼時你的心中有無留戀無人知曉。一度,包括母親,都以為沒有你我們活不下去。可是父親,你走後,我們仍活著,卑微弱小地活著。很長一段時間,我敏感的像刺蝟,用堅硬的外殼去抵禦和迴避一切。我害怕看到任何證件填寫父親那一欄,害怕聽到父親這兩字,曾撕下藏書上你的名字。更可笑的是,為此切斷一份友誼。那一年我到朋友家,她的父親,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正為女兒洗頭髮。一不小心扯疼她,朋友大發脾氣,他卻呵呵陪笑,我也陪笑,笑著笑著,眼淚流下來。父親,天知道,我妒忌她,能夠肆無忌憚揮霍我做夢都想要的父愛。自卑如我,從此再不去她家。

父親,你走後,世界突然變樣,烏雲密佈,太陽跌落,落葉卷地,萬物懸浮,你為我們遮擋的那片天空被赤裸裸展露,一個個殘酷的真相被呈現。從此,知道了世態炎涼,明白了人情冷暖。我們像畏縮在窩中羽翼未豐的小鳥,不得不學會覓食,學會長大,學會重新生活感知世界,直到被重新接納。你說過,不要做一個容易傷感和挫敗的人,要堅強勇敢,無論多大的風浪,咬咬牙一定能挺過去。我們朝這個方向努力奔著,學會笑著哭,哭著笑,學會被傷害後,依舊給予人世間原諒、包容、微笑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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