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的相遇,是在1996年。
從那時算起到現在,歲月的腳步,己走過整整25年,而我對她的愛,我和安妮之間的故事,也整整延續了25年。從四目相對到兩情相悅,從執手相看到花落無言,一切,宛若春夢。
她結婚時未告訴我,後來才知道,她結婚只是走過場。也因此,即使她己嫁為人婦,她,依然是我心中傲立紅塵的白天鵝。常常,我帶她去那家名叫"秋水伊人"的歌舞廳,在陳淑華巜滾滾紅塵》的哀婉歌聲中,在幾近昏暗的舞池中,我們相牽相依,跳那種行雲流水的"慢四",我能聽見她咚咚的心跳,我能嗅到她茉莉花一樣淡雅的體香,當我出神地凝視她星光熠熠的雙眸時,她總是輕輕躲開。同我一樣,執拗的她,只跳巜滾滾紅塵》,其他的時光裡,我們靜靜地坐在黑暗而僻靜的角落裡,看搖曳的燈光,陌生的面孔,聽當年那些耳熟能詳的歌曲,看進進岀出的人們那不同的神態,直到曲終人散。
她告訴我,她不敢抬頭,不敢看我的眼睛,不敢迎著我的目光,她說,她怕我看見她眼眸中的淚水,怕我問及箇中緣由,她說,她一直都知道,我們,只是暗夜裡彼此映照的兩顆星辰,藉著彼此的光亮照亮前行路上的黑暗,看見彼此真誠的笑靨,銘記某年某月某日某個時刻的美好,卻註定永無交集,我們,是兩條有始無終的平行線,我們之間,沒有交點,沒有未來。
許是一直以她為標準,許是她本就無可替代,在彩色的人海里,我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便常常以酒買醉,常常在幾近酩酊之時去她的房間,斜躺到她那張簡陋的木床上不省人事。朦朧之中,她自抽屜裡取出黃澄澄的雪梨,以最快的速度削去梨皮,將梨切成薄片,用兩個指頭捏著,輕輕地塞進我的口中,而後出神地看著我一點點地咀嚼,下嚥,直至慢慢清醒。每每當我清醒之時,她總是說道:你為什麼要喝這麼多酒呢,究竟是為什麼呢?是的,究竟是為什麼呢,連我自己都無法回答,無法給出自己深信不疑的答案。是初次相見時她神秘的一笑,她飛揚的長髮,她左眼下那顆顯眼的黑痣,抑或是那次我高燒住院時她為我打針時的小心翼翼?不管怎麼說,我知道自己心中的煩惱,午夜的失眠,詩行間的徘徊,從她開始。
那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我們從舞廳回到宿舍後發現,她的門鎖被賊撬開,抽屜裡的十多元錢,腳踏車的車座,乃至於她的衛生巾都被偷走,房間十分凌亂一片狼藉,但那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卻安然無恙。大驚失色的她默默地看著我,一臉憤懣,我一邊為她擦拭眼角的淚水,一邊不住地安慰,我知道她的怯懦,毋容置疑,她嚇壞了。窗外雨聲潺潺,燈光熹微,修門鎖的門店早己關閉,簡單地收拾停當之後己是深夜,我便起身告別,準備回自己斜對面的宿舍。一向內斂如詩的她突然緊張起來,她快速走到門口,雙臂展開擋在門板上,囁嚅道:你別走,我害怕。未等我說什麼,她輕輕拽著我的手,將我拉到沙發上。夜闌人靜,雨聲漸息,少有的幾個電視臺的節目都己停播,不知不覺中,我竟沉沉睡去。在一片漫無邊際的桃園裡,她穿一件粉色的裙子,在如夢如幻的桃林裡花兒一樣飛翔,我跟在她身後緊緊追趕,眼著要抓住她的小手時,伴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她魔術般變作一片花瓣,瞬間無影無蹤,無聲無息,我索性大喊她的名字,卻聽不到任何迴音,便只能在萬籟俱寂的桃林裡發瘋般往來奔跑,著急之時卻猛然驚醒,睡眼惺忪中,不知什麼時候,她早已倚著我的肩膀睡著了。許是因為我的安慰,我的陪伴,她竟睡得特別香甜,呼吸均勻,吹氣如蘭,我久久地凝視著她的如花的面龐,內心生出某種從未有過的衝動,可是,我怎麼也不敢吻她,怕她嗔怪,怕她生氣,或者說,木訥的我,本就不會。
從單身宿舍通往職工食堂的,是一條用各色石子鋪成的小路,每到春夏,小路兩邊便芳草碧碧,綠意盎然,各種無名無姓的野花競相開放,特有的芳香飄浮在空氣之中,輕輕一嗅,沁人心脾。常常,在下班之後的飯點,我們結伴而行。她告訴過我,在有著一千多人的醫院,除過我之外,沒有任何另外一個人知道她結婚的事情,她說,她不想讓其他任何人知道,於她而言,婚姻真的是墳墓。從她一再的感喟中我能感知道她的無奈,她的不甘,她的隱忍。而我同時又分明地感覺到她和我在一起時的別有的歡愉,快樂和幸福。看到小路兩旁的野花,她常常會停下腳步,俯下身子,將開得最盛的花朵抵住鼻子,深深地一嗅再嗅,久久不忍離去。看到自花叢中翩然飛起的黃蝴蝶,往往,她都會分外驚喜,突然間便沒有了往日的矜持,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一樣一邊揚起手臂奔跑一邊輕聲吶喊,我聽不到她在喊什麼,只看到她嬌小的身影越跑越遠,直到湮沒在花叢之中,她的身後,是一陣陣如煙如霧的煙塵。待我氣喘吁吁地趕上她時,她早已站在食堂前那棵濃廕庇日的槐樹下,兀自低著頭,一言不發,悵然若失。我急急問她,黃蝴蝶呢?她攤開手掌一言不發。我知道,那隻她心心念念要抓住的黃蝴蝶,早己飛入雲端,飛向天邊,飛到遙遠遙遠的地方。我安慰道,下次,我帶你去郊外的原野,一定幫你抓很多很多。她抬起頭,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不用了,終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一隻黃蝴蝶,不受約束,自由飛翔,飛啊飛啊,直到連你也看不見我,找不到我。我難解其意,不置可否,只是看著她一個勁地傻笑。正待我要說什麼時,我聽見有人在喊什麼,轉過身時,一向和我熟稔的彭師傅掀開食堂門簾一臉笑容,像往常一樣打趣道:年輕人,什麼時候結婚啊,我老彭還等著吃你們的喜糖呢,快過來吃飯,菜都涼了。我看了看安妮,示意她進去吃飯,她突然間臉色緋紅,朝我一笑間奔向遠處,只給我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彭師傅口中的結婚,於我而言是一個多麼令人神往而又讓人望而生畏的字眼。我不知道我和安妮之間的關係到底算什麼,是同事,是朋友,是情竇初開一見傾心的戀人,是情到深處不分你我的知己,抑或,什麼都不是,我們,只是彼此生命中回眸之間的過客,只是彼此夢幻中悄然滑過的流星……。多少次的黃昏細雨中我孤身遠行,痛苦不已,靈魂深處的彷徨,苦悶,孤獨,掙扎,無以言表難以排譴。我知道,儘管安妮只有十九歲,可她己是有夫之婦,己經屬於另外一個男人,我和她之間,橫亙著一道難以跨躍的天塹,聳立著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原,要衝破世俗的藩籬,我不知道涉世未深孤獨無助的自己,或者心事重重脆弱不堪的安妮,將要面臨什麼。
安妮來自偏遠的山村,生長在一個特殊的家庭。她告訴過我,她是多年前下田勞作的父親從玉米地裡揀回來的孩子,儘管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但不能生育的父母視她如掌上明珠,與母親相比,憨厚的父親寵她更甚。父親只要帶著大白狗去山上放羊,都會爬上陡峭的崖畔,為她摘回酸甜多汁的野葡萄;令她印象最深的,是那種熟透之後呈深褐色的杜梨果,果實上有淡淡的斑點,狀如指頭大小,生食時非常酸澀,蒸熟之後卻別有風味。有一次說起杜梨果時我故意問她,如果吃多了那種酸澀的生杜梨果會怎樣?她噗嗤一笑,我說你呀,你怎麼會不知道呢,生杜梨果吃多了,就會拉不出便便。未等說完,安妮竟連脖子都羞紅了,我便只是笑。令她最害怕卻又最著迷的,是父親那把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獵槍。槍托是那種好看的棕紅色,摸上去光滑細膩,槍管黑而長,有一條可以跨在肩膀上的繫帶。有時候,父親扶著槍,讓她與槍比高低,一邊撫摸著她的頭頂一邊喃喃自語,妮啊,你什麼時候和這槍一樣高,你就長大了。父親出去放羊時,她就在門前的小路邊獨自玩耍,或者看開得滿山遍野的杏花,或者聽草叢裡那啾啾的細小蟲鳴,她幾乎從不與小夥伴們玩耍,一個人看高天上的流雲,一個人看暮色中的山村,一個人獨享一個人的孤獨,一個人獨享一個人的歡樂。當聽到“咩咩咩”的羊叫聲和“汪汪汪”的狗叫聲時,她就知道,父親和大白狗及羊群一起,己過了村口的那座七孔石橋,渴了一天的羊群們,正在那條清激無比的小河裡飲水呢。印象中最深的,是父親站在籬笆門前,一邊樂呵呵地笑著一邊喊她的名字,如果有一天父親的聲音特別響亮,大白狗也叫得最歡時,安妮知道,那一定是父親給她帶回了肥美的野兔。夜幕降臨,當她津津有味地啃著烤得金黃的兔腿時,父親,母親便圍坐在她身旁,大家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人說話,紅紅的火苗在呼呼地燃燒,亮晶晶的星星在秋夜的天空中眨著眼晴,大白狗雙腿前伸,雙耳聳起,無比羨慕地看著小公主一樣的她。那時候,如安妮所說,她認為父母親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親,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除卻在飯點之時與我一起去食堂,在天黑之時與我一起去舞廳之外,心思細膩的安妮從不與我一起上街,甚至不許我去她所在的消化內科找她,但有一個地方例外———那就是距城市很遠很遠的郊外的那片我偶爾發現的苜蓿地,只要我叫她,她必定應允,從不推辭。
週末黎明時分,我們騎著安妮那輛藍色腳踏車,沿著空無一人的鄉村土路一路飛奔,直達目的地,目之所及,一望無垠的紫色花海此起彼伏,有如萬頃波濤,那種濃烈的花香撲面而來直入肺腑,令人心曠神怡欲醉欲仙,成千上萬的各色蝴蝶翩然飛舞,看著觸手可及的夢中仙境,安妮驚呆了!她先是小心地走進去,一朵一朵地打量著那些紫色的小精靈,而後越走越快,到最後索性輕輕地跑動起來,如一朵飛翔的雲彩,飛啊,飛啊,飛過山嵐,飛過小溪,飛過聚散依依的青春時代,飛過那段無法忘懷的歲月,卻在我的心頭,留下許多許多深埋心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