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很漫長，在遊子的眼中車窗外的風景倏忽而過，猶如飛鳥。

暮色籠罩在遠方，田野盡頭升起一層淡淡的薄霧，幾經輾轉以後，長短途客車輪換將遊子又送回鄉村深處。近鄉情怯，在村口下車，客車繼續遠行，遊子卻被一縷惆悵纏繞，眼前的景物陌生卻充滿期待，只是再也看不見曾經熟悉的家園。路燈亮在暮色的懷抱裡面，黑夜伸出寒冷的手，年關臨近，遊子的心底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冷清的街道彷彿是異鄉，只是少了一些喧譁。歸去來兮，人生就這麼不斷重複，從少年到白頭，在歲月的酒杯裡面一遍又一遍品嚐著離別的滋味，苦澀與痛楚誰人知曉，淚水有多少次在寒風之中凝結成冰霜，漂泊何時是盡頭？也許，這就是一個人的命運。

鄉村如同父輩一般迅速衰老，抵抗著時間的侵蝕，也抵抗著時代的腳步，所有的掙扎都是徒然，都要被這個世界無聲無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改變。大片大片田野變成工廠，機器的轟鳴聲讓每個人不分日夜的工作，因為有那麼多的商品在誘惑著眼睛，因為物質享受已經敞開大門，因為需要更多的金錢來滿足每個人的虛榮心。除了孩子，這片土地上幾乎只剩下工人，年齡超過六十歲的老人在塵土飛揚的車間裡面像年輕人一樣要工作十幾個小時，沒有人會有怨言，有的只是對工廠的感激之情，對今天生活的知足與感恩。不用再去背井離鄉而謀生，一排又一排蓋起的新房，讓他們覺得幸福是如此簡單。大街上總是空空蕩蕩，再也沒有聚集在一起曬太陽的老人，家家戶戶總是大門深鎖，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時間彷彿總是不夠用，總是有太多未完成一直等著去做。鄉村公路上總是車來車往，風馳電掣呼嘯而過帶起陣陣塵土，這條公路開通以後不僅帶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也讓幾十條年輕的生命因為交通意外而離世，鄉村到處都是拔地而起的工廠，這裡的人們無論是與城市的距離，還是與這個世界，似乎都是一步之遙。

臘月是充滿喜慶的日子，辦喜事的風俗依舊，只是人們的腳步更加忙碌。大喜字的氣球拱門遠遠洋溢著龍鳳呈祥青春的影子，高音喇叭依然放著十幾年前的流行歌曲，同鄉同族的人進進出出，辦喜事的人家更是笑逐顏開。大紅的喜字，大紅的燈籠，世俗的歡喜在每個人臉上盛開出一朵荷花，從小小的院落張燈結綵的喜慶裡面似乎可以看見鄉村中國幾百年的影子。喜事當天，婚宴沿街擺上十幾桌，男女老幼聚在一起，歡聲笑語飄蕩在空氣裡面彷彿一群喜鵲嘰嘰喳喳。純樸的臉上總是一覽無遺不會隱藏任何感情的秘密，有的開懷大笑，有的推杯換盞，也有的在酒精的浸泡下面紅耳赤，這是家族遠近親戚難得的聚會，也是鄉村正在日漸稀少鄰里之間連結感情的紐帶。鄉村正在成為遙遠的記憶，也許，下一代人眼睛裡面的鄉村將會成為另一種樣子，將不再是一個可以成為故鄉的地方。

通向遠方的公路，讓鄉村長上一雙翅膀遨遊世界，一座又一座高樓矗立在田野盡頭，讓鄉村失去靈魂。越來越多的人搬進生活小區，一扇防盜門將冰冷的世界關在外面，也將從前的人情社會關進褪色的回憶，鄉村正在變成城市的影子，追趕著城市的腳步奔跑。不久的將來，家家戶戶都會變成小區裡面的居民，父輩生活過的鄉村先是被掏空，然後漸漸凋敝在遺忘之中，最後坍塌成一片廢墟。那時候，你將生活在一個陌生人的社會，周圍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到處都是沒有感情的攝像頭，看不見的孤獨籠罩著你的生命，你在這個世界裡面漸行漸遠，沒有歸途。那扇厚厚的防盜門可以阻擋親情的流淌，卻不能給我們帶來絲毫安全感，那生活小區舒適的房子只是安身之所，卻不是靈魂可以休憩的家。是什麼掏空了有著我們童年記憶的鄉村？是什麼讓曾經溫暖的鄉村變成廢墟？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悄悄感知著這個世界的變化，他們已經習慣這個世界的匆忙，追逐著這個世界的腳步，甚至喜歡上這個世界的無常。外面的世界已經不存在，網際網路讓世界每天的變化近在眼前，新潮的家電商品迅速湧入年輕人的新生活，無論手機還是電腦都不再遙遠陌生，城市與鄉村彷彿一夜之間那道高牆轟然倒塌。追求物質享受的價值觀在古老的鄉村遍地開花，父輩身上根深蒂固的傳統美德再也無力阻止年輕一代的精神反抗，有的只是在現實面前順從與妥協，畢竟這個世界將屬於年輕人的天堂，不會對衰老的夕陽有絲毫憐憫。父輩永遠都不會走出過去籠罩在身上的影子，他們永遠都是那麼善良，永遠都在相信將心比心是世間不變的法則，永遠都在付出生命裡面的溫暖給這片土地。

我們的生活充滿未知，彷彿一直行走在看不見出口的迷宮之中，卻一直堅信自己的方向不會有錯，未來總會如同夢想之中的藍圖會變成現實。過去三十年，這個時代引領著世界向前奔跑，每個人都來不及喘息追趕著速度，每個人都已經不知不覺適應身邊的瞬息萬變。周圍的事物越來越陌生，沒有人覺得不可思議，身邊的現實越來越扭曲變形，沒有人覺得自己正在成為迷途的羔羊。曾經的鄉村充滿安逸，曾經的田園風光如詩如畫，如今早已蕩然無存，商品社會的觸角已經遍佈每個角落，親情在暮色之中被冷風吹散，傳統隨著天空淡淡地浮雲飄向遠方。物質帶來的慾望改變著每個人的心靈，繁重的工作不再是沉重的負擔，不再是生存之軛，而是每個人自願戴上冰冷的枷鎖消失在工廠車間的灰塵裡面。似乎一夜之間，無數人看見金錢的重要，鄉村社會的倫理道德被赤裸裸的利益取代，周圍的目光總在羨慕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廠老闆，沒有人再願意守著土地去過清貧的日子。

厭倦了漂泊，卻沒有歸途，遊子看見自己的心底絕望在如同一層薄霧悄悄升起。這片土地上大多數人感覺到的幸福，不是遊子想要的生活，他不願意在物質與虛榮面前將自己變成沒有靈魂的牛馬，他無法忍受沉重地勞作一天一天麻木自己的心，從父輩身上他彷彿看見自己的將來。漂泊為了什麼？他已經忘記初衷，也許本無答案，只是一種不得已而為的人生選擇，幾十年過去以後改變的是這個世界，是曾經的故鄉，他卻絲毫未變。無論現在還是未來，都將作為一個失敗者踏上歸途，他很清楚自己的命運，他像是一個瘋狂的賭徒將自己的人生押給異鄉，只是不知道誰是贏家，只是手中的籌碼漸漸減少。人生何嘗不是一場夢，世界何嘗不是一場遊戲，聚散離合何嘗不是一場幻覺。念念方生，念念方滅。

故鄉已遠。現實之中已經沒有故鄉，只有沉甸甸的回憶，也許，有一天回憶也會蕩然無存。如果一個人記憶裡面找不到絲毫故鄉的影子，他將去向哪裡？忘記來路的人，也不會有去路，只有無盡的彷徨。人生就是一場荒誕的夢境，就是漫漫長夜痛苦的跋涉，黎明在心中。遊子又站在下車的地方，等待客車從遠方駛來，這個早晨是那麼寒冷，一輪朝陽紅彤彤地掛在天邊，卻沒有絲毫溫暖。

天空一群飛鳥從頭頂掠過，陣陣鳥鳴，是呼喚，還是思念。

2014/1/18石門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