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天氣可真熱啊！端午前後，正是鄉下忙碌的季節。家家戶戶都在把剛割完麥子的田地平整成水田。種水稻是個需要趕趟兒的活兒，季節不等人吶。

它拉著犁，艱難的往前走著，瀰漫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 它使勁地喘著粗氣，光禿禿的尾巴驅趕著停在脊背上的蒼蠅。 四條粗壯的腿，被吸進了深深的淤泥裡。每走一步，身上的肌肉就散發出撕裂般的疼痛。主人扶著犁，慢慢地在後面跟，絕不會拿木棍抽打它，只是偶爾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吼”聲。它感到很欣慰：主人相信它，相信它十幾年來如一日的忠誠。

可是，它老了，連尾巴上的毛都快掉光了。自從過完年，它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以前每晚能吃掉一大捆幹稻草，現在半捆都覺得費勁；以前一次能喝掉一擔水，如今，一桶水也就覺得飽了……從前的時光多好啊，那時的它跟著小主人一下午能跑好幾個山頭，小主人也總是把它帶到水草最肥美的地方。他倆一個看書，一個吃草，就連偶爾刮過的風也是溫馨美好的。現在它卻走不遠了，只能去附近那幾片兒熟悉的山頭，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它已經不在乎吃的草好不好了，因為那個放牧的人還在跟前吶。小主人照樣會找一塊乾淨的石頭，他倆還是可以一個讀書，一個看景，曬太陽……

有天早上，它想從溫暖的牛圈裡站起來，因為它聽到了開門聲，誰知努力了兩次都沒有成功。女主人走了進來，拍了拍它的屁股，“嘿嘿”地喊了兩聲，它掙扎了一下，又重重的摔了下去。

“娃兒他爸，快來，你快來啊！”

“怎麼啦？”男主人也來了，他邊跑邊扣著上衣的扣子。

“牛起不來了，牛起不來了啊！！”

“哎呀，這咋回事？不行，我得趕緊去請獸醫啊！”

“是啊，你趕緊去吧，就要農忙了，沒有牛可不行啊！”

獸醫來了，他摸摸頭，扒扒眼睛，“這牛老了啊，體力不行了，我給開點藥，你們多給它吃掉點嫩草，多給它曬曬太陽。還有就是，趁早找個買家吧，要是死家裡，就賠大了……”

牛圈的隔壁就是廚房，它能聽到主人一遍又一遍的嘆氣聲。

“娃他爸，這咋辦呢？”

“唉，其他辦法也沒有啊，先好好喂著吧，不行，我就明天去鎮上問問看有要的不……”

“爸爸，真要把牛賣給牛販子嗎？”是小主人的聲音，這可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爸爸，你再等等，再等等吧，我天天放學都帶老牛去曬太陽，我給它喂新鮮的草，它會好起來的！”

“嗯，我相信我娃兒的，老牛會好的，這老牛可通人性呢，它知道咱家賠不起……娃兒他媽，今晚上喂牛了嗎？吃了多少？”

“餵了，我用熱水給兌的麥子麩，喝了半盆，明早再看吧”

它躺在角落裡，望著天上明朗的星星，回想著這些年主人對它的好，一串串淚珠滾落在面前的乾草上。“我真的就老了嗎？我真的就不行了嗎？這麼好的一家人，我哪能就這樣倒下？我要站起來，最少也要把今年的水田犁了啊！！”

第二天早上，它真的就慢悠悠的站起來了。見女主人過來，它還搖了搖尾巴。

“娃兒他爹，快來，牛站起來了啊？”

“哎呀，真的啊！那牛醫生的藥真管用了啊！”

只有它自己知道站起來有多麼不容易，它打了兩個響鼻，抬起腿，在屋裡轉了兩圈，它想告訴主人，它快好了，一定會好起來的。小主人也跑了過來，

“我就說它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說完緊緊地抱著它的頭，撫摸它的大耳朵，還是那種熟悉的感覺，但是，這樣的擁抱還能有幾次呢？

到了端午節前，它又可以和小主人一起去那幾片熟悉的山坡吃草曬太陽了。地裡的麥子已經被陸續的收割回家了，有的地方已經變成了明晃晃的水田，亮的能照出天空布穀鳥的影子。往年的這個時候，主人家的田早都平整好了。這是多勤快的一家人啊，再加上有一頭能幹有力氣的大水牛，地裡的活自然是比別人家的麗亮，可今年，都這時候了，還沒開動呢。

晚上，男女主人在廚房裡做著飯，小主人照例湊著廚房昏黃的燈光寫作業。

“咋樣？借到牛了嗎？”

“唉，沒有，這個季節大傢伙都忙著呢。得空的，也大都不肯借啊，田裡的牛都是累了好幾天的了，人家稍一猶豫，我就不好在多說啊！”

“那能讓咱自己的牛試試不？”

男主人長長的嘆了口氣：“不忍心啊！要不晚上你給它多喂點，明早先犁沒水的田，試試看吧！”

半夜，它努力把女主人餵過來的草和水吃了個乾淨，明天，無論如何，也要把田犁好！

就這樣，一人一牛，主人不催，它慢慢地走。雖然幹得慢，但也總算是快乾好了。

這是最後一塊水田了，就快好了啊。這一下午，男主人已經讓它停下來歇了好幾回了，不能再歇了啊，別人家的稻子都開始轉綠了，明天無論如何也要把秧插好啊。你聽，布穀鳥都不叫了，它已經飛到別的地方去催播了呢。

它一步一步往前走著，一步比一步更沉，“再加把勁啊，就要好了，幹完這些，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就都可以在家歇著了，每天都能和小主人去那些山頭上吃草，多好啊！”忽然，眼前一黑，它終於倒了下去，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它醒來，已經在熟悉的牛圈裡了，周圍圍滿了人，原來，就是這些人把它從田裡抬回來的。

“老杜啊，趕緊去找牛販子，不能再等了，死到家裡，你連個買牛娃子的錢都賣不夠！”

“就是就是啊，牛天生就是做活路的命，你再心疼也沒得辦法噻，它老了啊，”

“唉，讓它下輩子投個好胎，不要再變牛了……”

男主人使勁吸了幾口煙：“我再去把那個牛醫生找來，再給它打一針……”

小主人呢？哦，原來小主人就跪在自己跟前呢，它虛弱的竟然感覺不到。小主人緊緊的抱著牛角不撒手，哭的嗓子都變音了。

獸醫來了，打了針，它還真的又能吃草了，早上和下午還能在門口曬曬太陽。兩三天後，小主人上學去了，它在大樹下躺著，看到遠遠的來了一個騎摩托的人。男主人熱情的迎了上去。

“牛在哪呢？”

“樹底下呢！”

“嗯，這牛長得還不錯啊，看樣子有個千把斤呢！那我明天中午再來，我開貨車來，到時候你們把牛牽到山上的馬路邊就可以了……”

“好嘛好嘛！”

騎摩托的人走了，它知道自己也要走了。

“回來不要和娃兒說，免得他又要鬧！”男主人安排道。

“我曉得我曉得……”女主人明顯帶著哭腔。

它又重重的打了兩個響鼻，抬頭看看樹，看看天，看看遠處的大山，還有那條小主人上學走的小路，那條路彎彎曲曲的，伸向很遠的地方，只有那條路，它還沒走過……

晚上，它吃得很飽，因為明天，有很遠的路要走，遠的它將看不見家，看不見它生活過的地方，遠的再也看不見它的小主人了……

吃過早飯，小主人要去學校了，他照樣跑過來摸它的鼻子，眼睛，耳朵，還有那大大的牛角，它努力讓自己站了起來，因為這樣，能離小主人更近些。

“媽媽，你看我們家的牛是不是好多了？它昨晚吃的多不多？”

“是呢，好多了。”女主人遠遠的應著。

“老牛啊，你在家要乖乖的，我一放學就回來，帶你去吃草，今天，我們去東邊的山頭，那裡下午太陽不大。”說著，又抱了抱牛頭。

它趁機使勁的舔了幾下小主人的手，

“哈哈，癢死了，你看你，舔的都是口水呢，我擦你耳朵上，我擦你鼻子上，哈哈哈……”小主人就那麼笑著跑遠了，書包在他身後一蹦一蹦的，發出啪啪的響聲。

“再見了，小主人，是的，我今天要去爬東面的山坡，因為牛販子的車會停在那裡等我。等我爬上東面的山頭，也許能看到你常說起的學校的那片紅瓦房吧！”

中午，拉牛的車到了，刺耳的喇叭響了幾遍了。男主人讓媳婦把牛繩解了，說不想讓牛這麼出門。他倆又這麼一前一後的走著，平時爬著那麼費勁的山路，今兒個卻很快就要到頭了，它已經看到那輛藍色的貨車了，柴油的味道可真難聞啊。它只需要順著馬路旁邊的斜坡就能輕鬆的爬到車上。

男主人一言不發，一遍一遍地摸著它的頭。

“好啦，走吧，走吧，我們還要趕很遠的路呢，錢你數數哈！”

貨車開始打火了，它有點慌了，它還想舔舔男主人的手，可是沒有夠到。貨車就那麼開走了，它躺在冰冷的車廂裡，看著變得越來越小的男主人，它想叫，卻沒有叫出來，遠了……飛快倒退的影子裡，忽然出現了一大片紅色的瓦房，還有一陣陣的讀書聲，它如同觸電般，努力想要站起來，但那片瓦房瞬間就被淹沒在了層層樹影后面。它拼盡了所有力氣，大叫了三聲：“哞～哞～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