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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故鄉生長野花,也生長美人。野花開了,又默默地謝了,有的花期頗長,而有的朝開夕謝。正如同那些生長在鄉野間的美人們,終其一生,自開自落無人識。

  這裡,我只想擷取一點點她們怒放時的樣子,這花一樣的年華,像飄零在流水上的花瓣,順流而逝。

                           ——————題記

  (一)

  夏姨出生在一個夏天的午後,她的母親就給她起名叫劉夏。夏姨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就出落得很漂亮了,雖然家裡窮,說媒的還是把她家的門檻都要踩破了。

  夏姨手巧,會自己描畫樣子繡鞋墊,鄰居姑娘們常常來找她,請她幫自己在鞋墊上描些新鮮的花樣子,照著繡。夏姨總是很耐心,有求必應。姑娘們有時愛打趣:小夏手真巧,肯定找個好女婿!

  夏姨臉就會紅了,追著那人假裝要打,院子裡傳來清脆的笑聲。

  我姥家跟夏姨家住對門,我的小姨乳名喚作桃香,比夏姨只大一歲,跟夏姨是好朋友,常常坐到一處繡鞋墊、做布鞋。小姨也生得好模樣,眼睛大如水杏,面板白皙。只是,與夏姨不同的是,夏姨是小巧的瓜子臉,嘴唇薄薄的,能說會道。我的小姨是大圓臉盤子,一笑起來,腮幫上會隱約出現兩個小酒窩。

  我那時候大抵也就四、五歲,剛剛能大略記事的年齡,記得夏姨愛唱歌,有時背個柳條筐到屋後去柴草垛邊去拽麥稈,也要哼唱著當時的流行歌曲。我常常隨了她走,她就會牽起我的手,笑道:“妮兒,走,姨給你在鍋底下燒紅薯吃去!”我常常吃得一臉灶火灰在臉上,夏姨就會笑得直不起腰來,指著我道:“小花貓兒!”然後趕忙到井上打來清水,為我洗淨。

  夏姨家住的是泥土房,那時候,村裡大多都是這種泥土房,有些低矮,牆體非常厚,木格子窗戶很小,上面糊著白紙。走進夏姨的房間,靠門口邊兒上放著幾個盛放糧食的大甕,蓋著高粱杆製成的大圓蓋子。光線有些昏暗,窗戶裡漏進來一縷光投照在牆壁上。壁上用木炭條畫著許多畫:麻雀,仙鶴,花草,人物......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童話般的所在。我常常一看就是很久。直到小姨大聲地喊我的乳名找我回家,我才不情願地從屋裡跑出來,應道:“我在夏姨家哩!”

(二)

  一天,夏姨家變得異常熱鬧起來,小小的院子裡,總有人在進進出出,就連牆邊的棗樹上都攀爬著小孩子,像小猴子一般往院子裡瞧看。小姨說,那時有人上門來相親了。我便也跟著小姨跑去看。

  只見院子裡站了很多鄰里鄉親,大家都望著堂屋裡一個正在倒茶的男子,在那裡議論紛紛。我也不由得好奇地往裡面看去。

  一個穿著舊軍裝的年輕人,中等身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兒,唇上隱隱約約有毛茸茸的短鬍子,正站在八仙桌前面給長輩們遞茶。

  但是我沒看見夏姨,便問小姨。小姨道:“早躲到她自己屋裡去了!咱這會兒別去找她,一會兒她就要在房裡跟那人說話哩!”

  “說什麼話?”我不解地望著小姨。

  小姨紅了臉道:“小屁孩兒懂什麼?我哪裡知道他們說什麼話?”

(三)

  到了晚上,我跟著小姨來找夏姨。小姨問:“定了麼?”

  夏姨紅了臉,道:“嗯。過兩天換手絹兒。”

  小姨也笑了,道:“那你這兩天可要用心繡個好的花樣了!手絹買了麼?”

  夏姨道:“有現成的白棉布手絹兒,四個角上都有現成的花樣兒。你看看。”說畢,從旁邊的舊木箱子裡翻出一條白手絹兒,遞給小姨。

  只見雪白的棉布手絹兒上,四個角里印著粉色的小花兒。小姨道:“好看!只是這中間沒有花兒,你正好繡些好看的上去。”說畢把手絹還給夏姨,“他是幹啥工作的?”

  夏姨還沒說話,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根兒,小聲道:“當兵來著,剛復原。”

  小姨笑道:“這下好了,你不是一直想找個兵哥哥麼?家是哪兒的?”

  夏姨道:“陳家屯兒。”

  “那不遠。以後回孃家方便。”小姨笑道。

  “你才回孃家哩——”夏姨張開兩手來小姨胳膊下呵癢,小姨仍忍不住笑個不停,邊笑邊躲避。

  (四)

  幾個月後,夏姨出嫁了。一年以後,生了個兒子。

  小姨也在一年後嫁給了做電焊工的小姨父。偶爾聽小姨聊起夏姨結婚後的一些事情,但從那以後,我便再也沒見過夏姨了。只聽小姨說,夏姨的日子過得很清苦,她丈夫不肯出門打工,留在老家種地,兒子初中沒畢業就因為跟人打架而綴學了。

  小姨曾經去過夏姨家看望,家裡收拾得幾乎一塵不染,只是連件像樣的傢俱也沒有。就那一會兒功夫,接連來了幾個農村的閒散漢,夏姨總會熱情地為他們沏茶。夏姨面板變得灰黯而粗糙,臉塗抹著白膩的脂粉。她丈夫吃過早飯就出去打牌了,直到吃午飯才回來。

  “唉!我跟她聊了大半天,想當初我倆是那樣要好。可是那天,她雖然話還是一樣多,嘴也像以前一樣能說會道,說的卻總是有些不像話了!”小姨邊說邊皺著眉頭,嘆息了一聲。

  這時候的小姨也就四十歲,眼角生出了少許淡淡的細紋,薄施粉底,淡描著眉,唇上自然地塗著口紅,看上去成熟而不失風韻。

  “怎麼啦?夏姨以前很會打扮的啊,我記得你們以前都很漂亮。”我挽著小姨的胳膊,不解地問道。

  “唉,怎麼說呢?看上去呢,她也是認真地跟你說話。可是她說的話呢,卻是教人極不舒服。”

  “怎麼說?”

  “聊了大半天,無非是說——誰家的女人偷漢子,誰跟誰搞破鞋,聽得我頭都大了。”

  我撲哧笑了,道:“全是花邊兒新聞哪!看不出,夏姨還有做娛記的潛力呢!”

  小姨擺擺手道:“不止這些。那天,有個中年男人有事去她家,聽她後來說,那男人在鎮上做生意。她跟那男人說話,聲音甜軟得令我頭皮發麻。可是那男人好像根本不願意搭理她,在屋裡交待完一些事兒,便匆匆忙忙走了。”

  “那你後來又去過她家嗎?”

  “又去過一兩次吧,後來直接就不想再去了。感覺不管怎麼樣,也不能聊到一塊兒去了。而且——”小姨指著自己的腦袋說道,“她這裡好像有點問題了。”

  “啊?”我驚訝不已。

  “也不知道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給人感覺神神叨叨的,好像受了什麼刺激似的。”

  見小姨不願再繼續說下去的樣子,我也就岔開了話題。

  會是什麼原因導致夏姨變成神神叨叨的呢?我心中疑惑不解,看來小姨也並不知道具體原因。

(五)

  沒想到,就在前年,我又見到了夏姨。

  那會兒正逢暑假,女兒放假了,我便帶著她到附近的D市去。小姨和小姨父在那兒打工,租了房子,打電話來說想我了,讓我帶孩子去住幾天。我正好也無聊,便想帶女兒去散散心。

  採買了一些禮品,我便開車載著女兒出發了。D城臨海,正好可以帶女兒去海邊玩。

  小姨父在建築工地幹技術工,工資比我的多出近兩倍,只是辛苦些,他倒是很樂觀,說跟小姨再打一年工就回家去,把老房子重新翻蓋一下,就不再出來了,安心在老家養老。他給兒子在縣城買了房,兒子也有了自己的家。

  小姨在附近一家大型的賓館裡面打掃客房,很辛苦,工資也不多。小姨明顯憔悴了很多,鬢邊也有了隱約的白髮,皺紋也加深了。她也不再化妝,說粉擦到臉上會掛不住,顯得更難看。

  我調皮地笑笑說:“哪有那麼嚴重!我姨可是大美女!”

  姨拿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笑道:“就你會說話!你姨都快五十了,還大美女哩?”

(六)

  小姨和姨父去上班了,我就帶著女兒到海邊玩。小丫頭見到海,格外興奮,每天我們都是玩到天黑才回來,小姨做好了飯菜,早等在那裡了。

  這天晚上,一家人都完了飯,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姨的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她還是接聽了。

  結束通話電話,小姨道:“你猜是誰打來的?”

  我笑道:“小姨你可真逗,我哪裡能猜得到?”

  “你夏姨,劉夏!”

  我也有些吃驚,問道:“她怎麼會有你的電話號碼呢?你們一直聯絡著?”

  小姨搖搖頭,道:“她說是跟你大舅要來的電話號碼。”

  “她找你有事?”

  “她說不想在家裡了,要到這邊來找份工作,讓我幫她找一找。”

  小姨父道:“誰呀?”

  “小時候的一個好姐妹。好些年也沒聯絡了。”

  (七)

  第二天傍晚,當我帶著女兒回到小姨家,就見到夏姨已經在那裡了。

  她穿著一件及膝的大紅印花連衣裙,黑塑膠涼鞋,面板黝黑,臉上搽著粉(好像沒有塗勻),與露出的脖子顯得黑白分明;唇上塗著鮮豔的口紅。一見我和女兒進來,她便有些誇張地喊道:“哎喲——大外甥女!真漂亮哎——喲,這是你閨女?跟個粉捏的似的,真俊!”

  說著,便要來拉我女兒的手,女兒本能地往我身後一躲。

  夏姨有些尷尬地笑著,我忙把女兒推了一下,道:“怎麼這麼沒禮貌?跟姨姥娘打招呼!”

  女兒便叫了一聲:“姨姥娘好!”

  “哎喲,好孩子!跟你媽一樣俊一樣懂事兒。”夏姨笑道。

  “夏姨,好些年沒見你了!”我微笑著跟夏姨打招呼。

  “那可是!”夏姨有些誇張地拍了一下手掌,道:“你的模樣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兒,比小時候還俊哩!”

  小姨父忙招呼大家坐下來吃飯,小姨去端菜,夏姨也連忙走到廚房裡去。我也趕過去拿碗筷。

  晚飯很豐盛,有魚肉,還有幾樣兒小海鮮。我們邊吃邊聊,小姨父喝白酒,其餘都喝果汁。

  夏姨果然話還是很多,那些話語從她薄薄的兩片唇之間不停地冒出來。她不但說話多,語速還很快,不時地還會拍掌大笑,有些誇張。

  小姨父是個話語不多的人,除了客氣地讓了幾句“多吃點菜”,便很少說話。小姨倒是陪著聊了一些,而我和女兒也根本插不上話。

  夏姨問道:“你們那裡還要人不?”

  “今天我問過領導了,說不招人了。你彆著急,明天我再給你打聽打聽。”

  夏姨點點頭,便聊起來村裡的一些事情,果然,所說的內容基本上離不開混亂的男女關係。小姨父吃過飯就起身去臥室了,夏姨更加不避諱地大談特談起來。

  我聽見她越說越不像話,便打了個招呼,帶女兒回房休息去了。

  晚上,小姨在沙發上放好了枕頭和被子,道:“今天晚上咱倆睡裡邊大床,讓他睡沙發。”

  “唉呀!不用不用!那多不好啊!我睡沙發就行。”夏姨大聲道。

  小姨見她堅持,也只能依她了。

  第二天,兩人吃過早飯就去面試了。賓館同意她去上班。晚上,小姨和夏姨高興地喝了點啤酒,夏姨的話匣子便又打開了:“俺莊上的小張逢你認的不?她媳婦跟王莊賣豆腐的相好——"

  小姨笑了笑,沒說話。夏姨又接著道:“小張逢長得那個熊樣子,還好上俺家裡來,一坐就是大半天,攆都攆不走!”

  "肯定你家裡有好茶招待他唄!"小姨附和道。

  “哪裡有什麼好茶葉?他就是個二皮臉!”夏姨呸了一口,道:“還有俺屋後邊的王大強,沒事就過來要茶喝,他家裡就沒茶葉?還揣著茶葉過來哩,就跟俺家的水甜似的!”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小姨說明天還要上班,就回房睡了。

 (九)

  天亮了,夏姨早早地起床梳洗,化了妝,換上衣服,就跟著小姨出門了。我今天不想出門,就跟女兒留下來,把家裡簡單打掃了一下,又出去買了些菜回來。

  下午,我正在廚房做飯,就聽得有敲門聲,從貓眼裡一看,原來是夏姨回來了。我趕忙把門開啟,笑道:“夏姨,怎麼下班這麼早?”

  夏姨臉色卻不好看,道:“我不去了!”

  “怎麼回事?工作幹得不順心哪?”

  “遇到個色狼。”夏姨一本正經地說道,身子從沙發上往我身邊靠了靠,“我從二樓走過去,他從三樓上下來,吹口哨,還要動手動腳!”

  “啊?那你沒跟賓館的領導說啊?沒人管嗎?”我有些驚訝,曾經我也在大賓館做過管理工作,是遇見過一些不像樣兒的客人,但是大多發生在年輕女孩身上——夏姨這麼大年紀了,還是這麼招蜂引蝶的麼?

  見我有些不相信,夏姨又正色道:“那人喝了酒,在樓上一直吆喝著——美女,來耍耍——我跟你個癟三耍啥耍?氣得我就走了。還有那個傻X主管,說話兇巴巴的。”

  我安慰了她幾句,說工作再找找看,不用著急,便到廚房做飯去了。

  小姨下班回來之後,夏姨便把這些添油加醋地又說道了一番。

 (10)

  接下來大概有十幾天的時間,夏姨的工作兩三天就換一個,沒有一個地方能待住的,因為工作時間太短,單位都不願意給她結算工資。我便又帶著她去討要,人家也只按照最低檔的試用期工資給結算了。

  眼見得工作的事解決不了,夏姨道:“這個城市的人忒差勁兒了!沒法相處。一個一個跟斗雞似的,看不起人!我還是回家去吧。”

  她去意堅定,我們也沒有堅持,小姨特地請了半天假,和我一起把夏姨送到了汽車站。

  夏姨依然穿上那條大紅印花的裙子,臉上搽了脂粉,在車窗邊兒上衝我們用力地揮著手。

  車緩緩地開了,載著夏姨去往回鄉的路。今日一別,也不知要多久才會見面。但我並不期待再見面,記憶中的那個美麗淳樸的夏姨早已不見了,我的心裡生出一絲莫名的惆悵——歲月呵,你究竟要把人們帶向何方?

  小姨說,聽我大舅媽說起過夏姨的一些事:夏姨的丈夫遊手好閒,還跟別的女人有故事。可能她也是因此受了刺激,慢慢地也跟些村裡的閒漢不清不楚的。

  “唉!現在——也都老了!我老了,你夏姨也老了!”小姨有點悲涼地嘆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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