煢煢孑立
現代的年輕人越來越孤獨了嗎?
看看身邊年輕同齡人的生活狀態,再看一看自己每一天的生活軌跡:公司宿舍兩點一線,晝出夜歸,披星戴月,自己的生活被工作塞得滿滿當當。
帶著一天裡攢下對領導和客戶的牢騷,費勁巴拉地爬上床以後,自己願意做的除了捧著平板用二倍速追劇以外,可能也沒心力再去給其他事情投以關注了。
什麼?這時候又來新訊息了?是領導的還是物件的?
雖然知道不回訊息第二天就會收到奪命連環call,但二倍速的臺詞實在是太催眠了。睏意湧上頭,眼皮打架到只剛拿起手機,下一秒就到夢裡回訊息去了。
上面的生活經歷,可能讀者朋友們不會陌生,即使不是物件的訊息,大半夜來自領導的訊息也夠要了老命的。但自己的每一天也基本上都是“三餐靠外賣,娛樂不求人”的日子,日常被工作“充實”,但充實的日常裡,唯獨沒有社交的位置。
所以倘若是被稱為獨居青年,就未免顯得太過客氣,因為獨居的生活總給人一種自己能掌握生活節奏的自由印象。再看看自己每天心力憔悴到一句話都不想說,然後生活裡還沒人陪的樣子,與其說是獨居青年,不如說是空巢青年更合適。
根據2018年民政部發布的《2018年民政事業發展統計公報》的資料顯示,截止到2018年末,中國的獨居成年人數已經超過了7700萬人,而20到39歲的年齡段裡,可被劃入空巢青年群體的獨居青年人數已經接近2000萬人。
沒有人會想主動成為空巢青年。奔命於旁人看來體面的工作,但來自工作的高壓和獨身生活的經濟負擔卻一點也沒有少;時間與精力都被奉獻給了職業生涯,而在付出和工資又不成正比時,又窮又忙的現代青年,還剩下什麼可以用來和別人開展社會交往的資本呢?
樂觀點想,也不是完全沒有社交。雖然上班如上墳,但上班也能讓人在工作場合見到幾個活人。相信經歷了去年長時間待在家的讀者朋友們,能夠理解“見到活人”也是一種剛需。中國的“空巢青年”裡,有工作的還是多數。
而在隔海相望的日本,有一群年輕人,將自己封閉在了社會的孤島上。不一樣的是,他們自己主動選擇了孤立,連工作都沒有。
我們之前在《誰不啃個老?》裡提到過這個群體,他們被叫做“繭居族”,即“ひきこもり”或者“引き籠もり”(羅馬字:Hikikomori),按照字面意思直譯就是,“退隱、抽離”(引き)和“隱蔽、社會退縮”(籠もる)。
在那篇文章裡提到,曾任日本農林水產省事務次官的熊澤英昭,在判斷“兒子有暴力傾向”後,秉持著日本人獨有的“不給人添麻煩”的意識,在自己76歲高齡時大義滅親,手刃了自己的兒子熊澤英一郎。而這位被殺的兒子熊澤英一郎,就是“繭居族”的一員。
雞湯與毒雞湯
和其他長期蟄居在家中的其他人一樣,熊澤英一郎長期在家閉門不出,只以自宅為中心生活,同時不從事社會工作,迴避與外界的交往,沒有直接的、面對面的社會互動,同時在人際溝通和交往上存在困難。
不過熊澤英一郎的情況比較特殊,因為他有一個很有錢的老爸。一直以來靠著雙親的經濟支援,英一郎在家外獨自生活了10餘年;同時英一郎還十分熱衷於在網路上炫富,透過說出自己的零花錢“比你們父母拼命賺的錢還多哦”這樣的話來挑釁廣大網友,十分懂得什麼才是挑起衝突的根本要素。
但不是所有的蟄居族都有這樣有錢的爸爸以及高亢的暴力傾向,不然蟄居族早就會被日本社會口誅筆伐,然後連根拔起一鍋端了。家裡蹲之所以出現,也是蟄居族對於難以企及的制度目標的迴應,以及主動面對現實的妥協。
蟄居現象出現的苗頭,就是最開始在蟄居者身上,出現了拒絕上學和翹課的情況,並且蟄居情況會在此不登校的基礎上日漸嚴重。按照日本統計標準,曠課50天以上就可被歸為“不登校”學生。在日本,1970年的中學曠課學生數是8357人,至1980年時,上升到13536人,1989年上升到40087人,直接是1980年的3倍多。
出生和成長於70年代和80年代的一批人,正好趕上了日本社會中學歷主義以及會社主義在全社會範圍裡的抬頭和強化。這一批人的時代價值觀被學歷社會和“積極進取成為正社員”的功利主義影響。
而日本社會內依然存在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現象,則伴隨著少子化傾向,促成了日本社會里“只有父母和孩子”組成家庭的小家庭主義的出現。
小家庭主義帶來的結果就是,作為專職主婦的母親,開始全身心的投入到子女關係和對子女的教育中。乍一看這是一件挺好的事,但實質上母親的過度介入,最終結果是在子女教育中徹底踢走了父親的角色位置,導致的結果就是“父親角色缺失,母子關係過密”的畸形親子關係。
另一方面,在學歷社會下,人人都想方設法削尖腦袋,在讀書的道路上殺出一條血路,希望透過獲取高學歷、高文憑的文化資本,用來作為入職著名企業的敲門磚。日本社會里的學歷軍備競賽開始顯形。
在現實裡,從踏進幼兒園開始,日本少年們就沒得選了。大學的高低優劣也被正態分佈化,作為衡量大學品質的手段,現在也變質成為考學的目的;學校不再是共同的生活空間,而逐漸分裂為充滿競爭,和因為沒法有效搞好同學關係而招致霸凌行為的兩極分化地帶。對於無法滿足社會目標的青年而言,學校就是一個充滿痛苦的空間和存在。
一邊是善良母親在家裡持續不斷地輸出高濃度雞湯,像老母雞一樣把小雞仔護在翅膀下;另一邊則是無情又教你做人學歷軍備競賽,哪一邊都夠讓你上幾回頭。
而當盲目自信的雞蛋撞到現實的石頭上時,被建構在每個人意識中的公認的功利目標和價值觀,就會趕過來敲碎你小小的幻想。
囿於“一般”的陷阱中
如果說日本的蟄居族們是因為對現實的存在感到恐懼,最終在功利成就的威逼利誘下,選擇了“退一步海闊天空”的話,那麼其實我們還並沒有讀出蟄居族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現實的殘酷性,是影響和促成蟄居族們做出迴避選擇的原因,但現實殘酷並不是導致蟄居現象出現根本因素。真正的矛盾,就在於蟄居族們內心打不開的心結:對於“普通”的求而不得。
這裡所說的“普通”,指的是每個人想象出來的各種各樣的自己當中,最符合社會標準的那個“一般”的自己的形象。
因此蟄居族的心結,實質上就是指蟄居族渴望實現自己所設定的一個符合公認標準的“一般”的理想形象,但是卻始終因為無法實現而陷入焦慮和恐懼,最終選擇否定自己的存在,因為無法和自己和解,而選擇逃避現實。
這一層思想,非常符合日本社會追求“同一”的思維方式:努力和其他人步調一致,如果出現不協調,那就是異端,是會被整個社會所排擠的。而在和日本蟄居者的談話中,可以很明顯的發現被訪談的蟄居族們在話語中多次提及他們對於“一般”的認識,例如:
A:“‘不能不去學校’,這樣的想法很強烈是嗎?”
B:“是的。……我也會想將來的事情,我想如果偏離了一般的軌跡,就會很辛苦……”
A:“我長話短說了,34歲,35歲,對你來說是一種壓力嗎?”
E:“是的。……一般來說,一般這個詞又出來了哈……(到了34、35歲這個年齡)就該生了孩子,拖家帶口了。所以(如果到了34、35歲)就壓力很大了。”
對於蟄居族來說,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沒有辦法讓自己成為和其他人一樣的“一般”的狀態。自己越是偏離“一般”,自己就越是陷入痛苦和焦慮當中。
在這裡,身為蟄居族的B有著強烈的不登校願望,學校象徵著一個痛苦的存在。但是不去學校的話又和自己對於“一般性”的認同相違背,最後就會出現“去學校很痛苦,不去學校成為另類也很痛苦”的矛盾狀態。
同樣,E也同樣認為,符合“一般”的情況是成家立業要趁早。儘管成家立業要和人打交道,對自己來說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比起自己到了34/35歲還沒成家這件違背“一般”情況的行為的話,早成家的“一般”的痛苦還能稍微小一些。
當這種對於“一般”的求而不得的矛盾一次又一次上演時,蟄居族就會在進退維谷的痛苦中動彈不得,進而轉向否定自己,影響到自身與外界的正常社交關係的建立,最終指向對現實的逃避。
例如一位蟄居族在初入城市的職業學校時,對於城裡人非常急於交朋友和建立人際關係這件事非常敏感。因為自己比一般人更加努力地交朋友卻仍不成功,進而認為自己不需要朋友,一個學年沒有讀完便退學了。
“越軌帶來痛苦,但是回到正軌同樣需要面對痛苦。”
對於蟄居族來說,當一回鴕鳥,或許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逃避可恥,但是有用
憑心而問,如果遇到教育挫折、校園暴力、原生家庭不幸,以及普遍性規範陷阱等等危機的人是我們自己時,我們是不是也會像這些蟄居族們一樣,用逃避現實的方式讓自己得到解脫呢?
雖然我們不必像日本的蟄居族一樣如此決絕,用切斷自己社會存在的方式作為對現實的迴應,但我們也不能五十步笑百步。
日本把東亞國家發展道路上該踩的雷全都趟了一遍:泡沫經濟崩潰、學歷軍備競賽、性別分工、人口結構高齡少子化,以及由於少子化帶來的家庭結構核心化等等,類似的問題都已經在中國發展的過程中發現了端倪。
諸如計劃生育政策導致的核心家族化加速;伴隨著獨生子女出生潮的推移,中國社會即將經歷的家庭養老關係矛盾;以及潛在的家庭關係問題,父母在家庭教育中的缺位、以及逐年攀升的離婚率與再生家庭的磨合問題等等。
同樣的問題遊蕩在東亞國家社會上空,根本換湯不換藥。
話說回來,蟄居表面上看起來是向現實投降的妥協,但也是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雖然會被人詬病,正如前段時間貧病交加離世的B站UP主“墨茶Official”,用他的行動為我們做出的回答。
“墨茶Official”離世時獨自一人,社交較少,他短暫的一生都顯得模糊不清。比如一開始曝出家庭貧困,但其實父母家裡並非貧窮,只是早年父母離婚,他生前和父母關係不好。
在他自述裡,他是打黑工導致其身體受損,得了嚴重的疾病;而在“墨茶Official”外公的敘述中,他愛玩電腦,職高沒讀完就回家了,去培訓機構後也沒找到工作。
在網上最初的爆料中,他父母並不關心他。在他親人的敘述中,他逃避父母的關心,父母也難以聯絡到他。
據他外公的敘述,2020年春節前他回家,發現他突然胖了。現在來看,“突然胖了”就是“墨茶Official”身體變差的標誌,如果他外公那個時候採取措施,“墨茶Official”是有可能不至於貧病而死的。
當我們看到無數選擇了逃避現實的人,被視為一種病態的存在而接受社會的懲戒時,我們也只能用自己相信的方式,盡力地解決眼前人的困頓。儘管是治標不治本,但也總好過被送進豫章書院或楊永信的電療中心吧。
日本的蟄居現象從20世紀60年代的出現發展到今天,同樣經歷了從生理病態到心理、社會障礙變化的認識過程。伴隨著社會重視度的上升,雙親意識的轉變、政府立法的完善以及由專業的社會工作者和介護人員組成的干預蟄居NPO組織的出現,日本的蟄居族在被救助的同時,也得到了作為人的尊重。
我們感慨墨茶的坎坷經歷,但能做到的也只是讓他擺脫眼前的困苦。不過如果我們能提前知道這些會讓人陷入痛苦的人生困境的話,我們是不是能夠用一個其他的方式認識他,和那些沒有被我們發現的那些躲起來的、同樣孤獨的人呢?
“逃跑未必光彩,但逃跑可以給我們與還不完美的自己一個和解的機會。”
文獻綜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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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傑. ひきこもる行為の意味の再解釈過程: ひきこもり者の支援実踐を事例に[J]. 社會教育研究, 2015, 33: 29-57.
山本耕平. 社會的ひきこもりの背景と型別化について[J]. 大阪體育大學健康福祉學部研究紀要, 2005, 2: 23-37.
全國20歲至39歲獨居者約2000萬人 獨居青年戳中社會痛點-浙江新聞-浙江線上https://zjnews.zjol.com.cn/zjnews/zjxw/201704/t20170421_3492111.shtml
2019年中國空巢青年群體研究 用花錢來對抗寂寞 | 網際網路資料資訊網-199IT | 中文網際網路資料研究資訊中心-199IT http://www.199it.com/archives/950037.html
【追蹤】對話墨茶外公:說“活活餓死”是人格侮辱|介面新聞 · 中國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5600598.html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