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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老屋。櫻桃樹尚未發芽,枝條篩下斑駁的陽光,偶有鳥兒在枝頭探頭探腦,似乎在質疑我對生死的追問。史鐵生說,死是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情,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而櫻桃樹就在我身旁,泛綠、扭嘴兒、綻芽,用無數只粉紅的小拳頭捶打著春天。鳥兒在房頂和枝頭間穿梭,彷彿在對我說,災難和死亡從來沒有遠離過生命,我從不傷感和恐懼……

  有一天,女兒小心翼翼地捧過一隻小鳥來。這是一隻羽翼未豐的麻雀。我說:“從哪裡撿到的?快放到原處,別讓貓看見,它媽媽不知多著急呢。”我們來到屋簷下,踩著凳子,把它放到瓦上,再出去的時候,小鳥已經不見了。屋頂上不時有鳥兒起起落落,也不知道哪一隻才是它的媽媽。  陽光下的櫻桃花,像燃燒的雪。夜色裡的花朵,則像沉默的燈。倒春寒沒有困住櫻桃樹生命的腳步,密密麻麻的櫻桃像一簇簇箭矢,瞄準了近在咫尺的初夏。陽光一天比一天熱情,櫻桃樹終於披上了紅蓋頭。白頭翁跳到她的肩膀上,性急地啄食她蓋頭上的紅寶石,一口叼去半顆櫻桃,又去禍害另一顆。

  我看不下去了。我才是櫻桃樹的主人啊,買來樹苗親手栽下,給它一個院子,澆水、施肥、剪枝、除蟲……它是我的,鳥兒吃得經過我的同意,況且櫻桃還沒熟透呢!一連幾天,我坐在樹下讀書,卻只能看得了一時,稍一離開,它們就能禍害一大片。沒法關鳥兒,我只好把樹關起來,這才有了給它披上蚊帳的奇葩之舉。  可是當我累了,去老院裡小憩時,卻怎麼也找不到原來輕鬆愜意的感覺了。蚊帳擋住了鳥兒,也囚禁了櫻桃樹,每當我看到身陷囹圄的櫻桃樹,就感到彆扭,感覺自己也被關起來了。  櫻桃樹呢,蜷縮在蚊帳裡,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風來的時候葉子依然會唱歌跳舞;陽光燦爛,果子繼續走紅。

  給櫻桃樹罩上蚊帳的第二天早晨,我發現蚊帳裡的櫻桃明顯被啄過了。可能有一隻聰明的鳥兒成功地找到破綻,鑽進去吃到了夢寐以求的果子。可是當它要飛到最上面的枝條上,送別黃昏最後一縷霞光的時候,卻撞到蚊帳上掉了下來。它嚇壞了,幾度重試都以失敗告終。它更加魂飛魄散,不停地東一頭西一頭亂撞,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掉到地上,終於從樹冠下蚊帳無法合圍的大圓口子裡逃出來,羽毛凌亂、狼狽不堪地回到夥伴們中間。鳥兒們很可能連夜開會,由這隻倒黴而又幸運的鳥兒,講述可怕的蚊帳歷險記,警醒大家千萬不要因為一時嘴饞誤入險境。因為從那以後,櫻桃樹上再也沒見被剝光果肉的櫻桃核。  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突然烏雲密佈,山風滿樓,晚上七點來鍾,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我衝到院子裡,想去搶救天台上的花,可是炸雷一個接一個在頭頂上炸開,鴿子蛋大的冰雹噼裡啪啦打在頭頂的真空玻璃上,像隨時要破窗而入,嚇得我趕緊跑進屋裡。  第二天早晨,地上只落下零星幾粒櫻桃,並沒有料想中慘不忍睹的景象。緊鄰的杏樹底下卻青杏遍地,一片狼藉。半天我才醒悟過來——蚊帳緩衝了冰雹凌厲的打擊,把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化於無形。禍兮福所倚,櫻桃樹的隱忍為後面的幸運埋下了伏筆。誰知隔了不到一週,又一場雞蛋大的冰雹接踵而至,蚊帳再次替櫻桃樹化解了苦厄。

  在一個早晨,我撤掉了蚊帳。天有點陰,櫻桃樹身披一襲紅袈裟,靜靜地沐浴著凌晨五點鐘的微涼。剛剛恢復自由,它好像還不大適應,肢體蜷曲久了,還有點麻,需要一點點復甦。可是一枚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的葉子,洩露了它掩飾不住的愉悅。  我坐在無花果樹下的石墩上,等待陰霾散去。  一隻鳥兒,從南屋的屋頂俯衝下來,在我頭頂上硬生生停頓了一下,繼而急劇地上升、飛遠,如果不是我在這裡,它棲落的目標肯定是這棵珠光熠熠的櫻桃樹。我依舊低頭看書,半天才翻動一下書頁。卻在想,鳥兒們是怎樣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就飛快地判斷出這是一種危險的動物,而不是一座雕塑,果斷地改變了飛行軌跡的呢?  其實,我的家人都和鳥兒一樣喜歡樹,尤其喜歡沉穩內斂的果樹,並且固執地認為,果樹上的果實需要與其他人分享才有樂趣。我家的石榴樹和杏樹就在門前的大街上,來往的街坊可以欣賞滿樹繁花,也可以品嚐果實。每當櫻桃成熟,我都會累並快樂著,採摘了送給親友。  女兒也是如此。高中時上課玩雕刻,被班主任抓了個現行。我誠惶誠恐地趕到學校,當老師拿出一串精美的手鍊時,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出自我們家的女漢子之手。被鳥兒遺棄在枝條上的櫻桃箭,被她悉心地收集起來,經過刻刀的雕琢和砂紙的打磨,變成了一串玲瓏滑潤的愛心手鍊。這是她送給好朋友的生日禮物。我很感動,不光沒批評她,還揹著老師,誇她懂得櫻桃樹的心……  朋友們都很忙,我只有獨自享受採摘的幸福了。陽光衝破陰霾,灑在穿紅著綠的櫻桃樹上,一顆顆瑪瑙熠熠生輝,紅得耀眼。所有的守護和等待,彷彿都是為了這一刻的儀式感。我為櫻桃樹拍下了它身穿紅袈裟,遍身瑪瑙的樣子,然後開始採摘。櫻桃好吃熟難摘。我摘了整整一個上午,直到把自己曬成一枚紅櫻桃,才卸下它的紅袈裟。父母已經過世,我把第一兜櫻桃送給了我的老師,第二兜送給看著我長大的老嫂子,第三兜送去朋友家……女兒的閨蜜接過心愛的櫻桃,,這個被困在家裡遲遲不能開學的女孩,燦爛的笑臉可真暖人。

  我在西南角的樹枝上,給鳥兒留了好多櫻桃,它們可以盡情地吃了。出乎意料的是,過了幾天,櫻桃依然好好地在枝頭上閃耀。鳥兒們好像忘了這裡還有一棵櫻桃樹。看到櫻桃熟得一個勁往下掉,我只好自己摘來吃了。鳥兒拒絕了我的饋贈,讓我倍感失落和疑慮。它們對網的恐怖戰勝了飢餓?它們忘記了這棵櫻桃樹的存在?還是有意把櫻桃留給每次都分得兩手空空的我?  櫻桃樹脫下紅袈裟之後,老院又成了鳥兒的天下。有一天我過去,竟然在隱蔽的樹杈上發現了一隻鳥窩。一隻橄欖褐色的鳥兒,歪著頭,從不同的角度打量我,叫聲細細的,很溫柔。開始我以為是麻雀,可是它拍翅而起的時候,露出了背上橘紅色的羽毛。它紅褐色的尾巴告訴我,它絕對不是一隻麻雀。拍了圖片發朋友圈,才知道她是北紅尾鴝,也叫紅火燕兒,果然是隻雌鳥,因為雄鳥的羽毛顏色更鮮豔些,叫聲也更沉雄威武。一隻體型明顯小好多、羽翼未豐的鳥兒,正跟在她的身後,在枝條間練習飛行。  原來鳥兒沒有忘記櫻桃樹,樹也沒有忘記鳥兒。我突然想起一個童話,有一隻小鳥,天天給大樹唱歌。秋天來了,小鳥飛回了南方。第二年小鳥飛回來,卻怎麼也找不到大樹了。它問樹樁、問木器廠、問火柴的女主人,終於找到了好朋友為之獻身的燈火。小鳥一邊圍著火焰飛,一邊唱起了從前唱給大樹的歌。燈火劇烈地晃了一下,接著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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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年關將至,擁抱自己就擁抱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