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深呵一口氣，想為自己冰涼的雙手取取暖。你看見白色的水汽順著氣息朝向指尖延展、輕舞。

冬月的天氣一天冷過一天。路邊的餐廳、商店已經零星地張貼起聖誕老人憨態可掬的大頭貼窗花，大大的落地窗窗框也被活潑跳躍的彩燈圈出漂亮的造型，給原本蕭索的冬夜增添了許多靈動。

如果在家裡，現在應該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火鍋吧？媽媽會細心地把各種香料包在鏤空的不鏽鋼圓盒中，配上紅棗、桂圓、枸杞、淮山藥一起在雞湯裡熬煮，還會把核桃、花生、杏仁剝去硬殼、全部搗碎，灑在麻醬小料碗中。媽媽說，女孩子要食養，養好才會漂亮。

當初是你執意留在這座離家一千多公里的一線城市。你嚮往大城市的開放與繁華，相信這裡的包容與格局，你甚至覺得周圍的吳儂軟語也飽含笑意、一樓一池也滿盛溫情。

你一次次敲開一扇又一扇緊閉的大門，哪怕得到的是一句句冷言冷語，看到的是一副副面無表情。你無數次深夜十點鐘獨自在公司挑燈夜戰，一絲不苟起草每一個策劃，謹小慎微對待每一份報表。你跟在公司中層後面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甚至偶爾還不得不說一句違心的奉承話。

即使沒有本地的人脈與資源，即使需要吃很多苦流很多淚。你像廣袤土壤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種子，使著自己全身的力量想要探出頭。你渴望成功，因為蔽塞的家鄉配不上如此優秀的你。

你不敢逛商場，不敢吃大餐，你精打細算的計劃著自己那份稀薄的工資。你學會了做飯，學會了拼團，甚至學會了簡單的電器維修。你每學到的一樣新技能都是為了自己今後的完美生活做打算。

你一直堅信守得雲開見月明。

然而，事情似乎跟你想的不太一樣。你業績肉眼可見的提升，被同事譏諷為不擇手段；你的職位有一個小小的晉升，被周遭揣測為走上層路線；你明明除了工作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不去想，卻因崗位的原因被動地站錯了隊，淪為上層利益爭鬥中的犧牲品；你滿懷信任與好朋友吐露的心聲，轉眼成為全公司眾人皆知的秘密。

肯德基餐廳裡播放著歡樂的歌曲。今天是你的26歲生日，你為自己點了一份單人套餐，特意加了一個大份的冰激淋。

即使現在是你最糟糕的時刻，但是親愛的姑娘，希望從此刻開始，你的人生都是甜蜜。

02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你抻一抻睏乏的脊背，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餐廳。

午餐畢，家裡人都已經各自歸位，小憩的小憩，玩手機的玩手機。餐廳只剩了一桌殘羹冷炙，和一個飢腸轆轆的你。

嫁到這座城市已經三年了吧。三年前，在充斥著畢業就分手的校園裡，你毅然決然放棄了回家過父母安排好的穩定生活，帶著兩個大大的行李箱和滿腔的熱情，隨他奔赴這座南方小城。你像一個鬥士一樣主宰了自己的生活。

你每天天不亮起床做好早飯，親暱地喊他起床，一起出門坐公交去上班，在路上與他一起分享昨夜的夢境。你按照他的喜好，學著做西芹百合、糖醋小排、桂花糯米藕，學會了煲湯和醃製爽口的小菜。那個時候，你的青澀還未褪去，臉頰緋紅印滿了小婦人的幸福和滿足。

生活的轉變好像是從懷孕開始的。

你經歷了劇烈的妊娠反應，面對南方的家常菜，你聞不得、吃不下，整日胃裡翻江倒海。你開始想念家鄉的味道。你想念家裡那碗滑溜溜的刀削麵，想念媽媽做的那壇酸菜和那碟油辣椒。

你辭去了那份原本也不大滿意的工作。因為婆婆說，女人不要那麼累，照顧好孩子最重要，賺錢的事就交給男人吧。

你成為孩子的媽媽，你要每天哺乳、餵食、撫觸，你要陪她玩耍、教她走路、教她說話；你成為家庭主婦，你要買菜、做飯、清掃家，你要洗全家的衣服，你要把老公的襯衣燙平，你要操持家裡的柴米油鹽、一絲一寸；你成為模範兒媳，你要隨時關注公婆的身體健康狀況，你要帶他們檢查身體、尋醫問藥，還要代替老人悉心維護同遠親緊鄰的關係。

你改掉了以前的重口味，因為婆婆說少鹽沒味兒的東西才不會影響給孩子餵奶水。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節儉，即使因為給孩子買保險報早教課程而向丈夫伸手，都覺得心理沒有底氣。你不再關心漂亮的衣服和各式各樣的化妝品，甚至蓬頭垢面都可以去菜場買菜，可以到樓下倒垃圾。你變得越來越沉靜內斂、少言寡語，你不再表達訴求、不再理論爭議。

沒有地方可以傾訴。遠離家鄉的孤獨不能對爸媽說，你怕爸媽會掉淚、會心疼；心裡所受的委屈不願給小姐妹說，各家有各家的生活，鞭長莫及的關愛又能幫你幾分。

匆匆扒完飯菜收拾完碗筷，你終於可以躺在孩子身邊享受一點點屬於自己的時光。看著她長長的睫毛隨著起伏的呼吸微微顫動，你又旁若無人的憨笑起來。

從當媽媽的那天起，你就像是有了軟肋，又像是有了鎧甲。你的所有委屈、隱忍、期冀，都幻化成堅韌的金鐘罩鐵布衫。你覺得你又可以向一個鬥士一樣仰天長嘯、突出重圍。

即使歲月如此不易，但親愛的姑娘，希望你在接下來的日子中，能夠找回原來的自己。

03

把外孫女安全地送到幼兒園，你終於長吁一口氣。早晨的這一仗又算是打贏了。

在回家的路上，你來回光顧著路兩旁的小攤兒，計劃著一日的肉蛋蔬果，比較著不同攤位哪家給的更實惠。女兒這幾日面色發黃、氣血不足，你蹲在五穀雜糧攤位前一粒粒小心地挑選著紅皮花生米和剛上市的大棗。昨天晚上已經提前把冰箱冷凍室裡的豬蹄放在冷藏室解凍，今晚你要燉一個養生豬蹄湯，既給女兒補養，又給外孫女解饞。想到這裡，你不免有些得意。

外孫女已經五歲了。從她即將落地起，你就拋下老伴兒離開老家，成了女兒家的一名編外人員。

女兒身體弱，你跑前跑後煲湯做菜，給孩子洗衣服洗尿布，不捨得女兒多幹一點兒活兒、多走一步路。女兒產後情緒不穩定，你拉著她的手一夜一夜陪她說話，給她講周圍有趣的事情，陪她唱歌哄她睡覺。你不斷向有經驗的鄰居打聽產婦食譜，在手機上查詢各種養生秘笈，細心地抄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那年，女兒得了乳腺炎高燒不退，你一整夜不敢睡覺，一邊用熱水給她擦拭，一邊用雙手給她按摩。外孫女不願意吃衝調的奶粉餓得哇哇哭，你抱起她一邊哄喂，一邊流淚。

你養成了夜裡規律的起夜習慣，你會躡手躡腳走進女兒的臥室，整理女兒的背角，摸摸外孫女的額頭後背。你學會了做各種輔食，學會了小兒推拿，學會了和孩子做早教遊戲。你白天要帶外孫女去曬太陽，要教她爬、教她坐、教她扶著牆走路，教她辨別色彩、形狀，教她感受聲音、溫度。是你教會她說第一句“媽媽”。

你也會覺得失落。你本來以為女兒上大學了、工作了、結婚了，你的職責使命就算完成了。你本來也可以像自己的老姐妹一樣唱歌散步跳廣場舞，可以跟三五老友結伴出去旅行，可以把退休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舒適愜意。

你也會覺得委屈。老伴兒一個人孤苦伶仃，下班後沒人做口熱乎飯，沒人說句熱乎話。你給外孫女餵飯，女兒會嫌你代做代辦；你讓孩子自己吃，又怕飯涼了孩子肚子不舒服。遇到孩子突然感冒咳嗽或者磕了碰了，你會比任何人都自責。你感覺自己在這兒終究是外人，甚至好幾次想要一走了之。

可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外孫女，你怎麼忍心看著她們多受一點委屈？

你長嘆一口氣，轉身扎進廚房。

你用多半生的時光操持家務、拉扯子女、體恤丈夫、孝敬老人，卻獨獨忘記了自己。你曾心疼你那獨自奮鬥卻倔強得不肯回頭的姑娘，憐惜你那為人婦為人母后剛強堅毅不吭一聲的姑娘，去唯獨忘記，你自己也曾經是個姑娘。

抱抱你們，那個離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