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
跨過不惑之年,在農曆庚子年的冬季裡,我陡然體驗了一個人人都得遵循的人生規律——生老病死。原本以為離我還較遠的事情,就在我身邊朋友的身上真切地發生了,我跟著體驗,心也跟隨著沉浮,思緒難平,感慨不已。
最先感受到老人的死亡離自己是如此近的事情,是在12月8日的那一天。那天下班後,我打電話給我那年紀最小的閨蜜,問她晚上是否約走路,順便把她小侄女的衣服帶回去。她說:來不了了,我在鄉下的家裡。我知道她的父親那段時間在醫院住院,便問:哦,你爸爸出院了嗎?她回答:我爸爸今天早上去世了!
她儘量隱藏情緒,但還是忍不住哽咽起來。
啊!我當時聽了心頭一震,實在難以置信。我已經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去安慰她,只覺得那會兒大腦一陣悶響,噙淚欲出,她父親還未到古稀之年呢。更何況,我還想著等週末去看望他老人家呢。更因為,我是吃過他做的豐盛飯菜,吃過他養的土雞和土雞蛋的人。
老人故去已成事實,我們另外幾個閨蜜一起前去弔唁,到屍體面前燒香跪別,在殯儀館裡,看著他被推進去火化,送他上山,看他被安葬到土裡。我是第一次送別關係親近的老人離世,第一次近距離地感受死者的身體被火化,然後魂歸大地,第一次看見閨蜜那麼痛徹心扉地嚎啕大哭,那麼孤單無助地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匍匐向前……從此她的生命裡再也沒有了病痛的父親,也再也沒有了家裡頂樑柱的依靠。
閨蜜述及她父親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和去世前瘦骨嶙峋的樣子,說他拒絕吃藥和吃飯、一心求死的決絕,一邊哭一邊講,我們聽著心裡酸溜溜的,實在不好受。面對親人的死亡,任何人都做不到絕對的堅強。身邊活著的人,恐怕只能來幾句類似這樣的話語聊以自慰:他是去了天堂呢,終於可以擺脫病痛的折磨和活著的痛苦了。
還好,我們可以清醒地認知: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當想明白了,再去面對死亡這可怕的事實的時候,大約會坦然一點吧。
我們剛送走了這位長輩,沒過幾天安穩日子,又聽說三閨蜜的婆婆病重住院了。
不過她老人家也算是有福氣的人,已到八十幾歲的年紀了,平日能吃能睡,無慾無求,長年跟兒媳婦住在一起,幫襯著家裡,做做飯洗洗衣服,空下來就躺在床上看看電視,笑起來打著哈哈,樂呵呵的樣子。可是這樣一位老人,她終究還是抗不過病魔的來襲,近幾年也得不時去醫院住院部報到。不過以前通常是去住了幾天便好轉了,回到家裡繼續過如常的日子。這一次她住院以後,過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病情似乎有所好轉,一大家人便高興地準備接她老人家回家去休養呢,沒想到在出院下電梯的時候,老人家竟然突然中了風,不能說話,不能走路,神志也變得模糊起來。晚輩們受到了驚嚇,趕緊又折回住院部,安排好老人繼續住院。
原本身體好好的一位奶奶,就這樣,從此以後坐上了輪椅,行動也遲緩了不少,不僅不能照顧家人,反倒要別人照顧了。到這幾天,奶奶又因為病情加重第三次住進了醫院,躺在床上,連吃喝拉撒都需要親人伺候了。
三閨蜜的婆婆情況似乎沒有好轉的跡象,我一同事女友突然收到噩耗:她的婆婆在老家去世了。他們夫妻倆都是湖北人,得知老人的死訊以後,安排好了工作,把孩子寄託給我和另外一位好友照管,便火急火燎地驅車趕回老家。老人家已經等不及放寒假再見上兒子、兒媳和孫女最後一面,便孤單離去。她是在熬過了多少了悽清的白天和漫長的夜晚,在經歷了多少悽清無望的等待以後,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去跟丈夫會和的呢?
女友的婆婆我們一直叫她奶奶,她與丈夫(我們稱作爺爺)住在老家小兒子(女友老公)為他們購置的一套新房子裡,她在一次摔跤之後便不能走路,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一直靠丈夫和大兒子一家幫襯著照顧著。兩年前爺爺因為肺癌去世,奶奶便成了孤家寡人,獨守空房,聊度風燭殘年,平常生活起居靠保姆照顧著。在奶奶臨死前的一段時間裡,她全身腫起來,身體越發衰頹。大兒子和兒媳把她送進醫院住院,她越發堅信自己應該如丈夫那樣已經得了絕症,但是子女們隱瞞著她。到後來,奶奶喪失了生的慾念,快速走向死亡也就不奇怪了。
女友夫妻趕回老家去辦喪事,加上疫情管理的需要,回來以後需要居家隔離七天,一趟奔波下來,一共花了兩個多星期的時間,而他們真正待在家裡的時間只有五天,來去匆匆,舟車勞頓,身為子女,即使是在送別老人的最後一程,也只能如此匆忙。因為兩人都是老師,在一個蘿蔔一個坑的工作模式下,他們的課務不能被耽誤,為了保證他們的工作能夠正常運轉,他們一共請了五位老師幫忙代課,外加四位班主任有時幫忙代管。如此現實之下,似乎也體現出了自古忠孝兩難全的無奈與悲哀。
女友夫妻從老家裡趕回來,到我家來拿他們孩子的衣服回家,講起他們臨走時匆忙去收拾奶奶住的屋子的情景,說起奶奶還烘在火爐上的薯片,那是給孫女準備著打算讓她寒假回去吃的,說起奶奶拖著病重的身體做好的鹽菜……她原本以為可以在春節期間跟小兒子一家團聚的。
世事無料,生命無常,誰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到來。大概到了冬季,生命就更容易呈現衰微之態,枯寂與死亡籠罩著大地,需要等到來年春季再萬物復甦,大地上出現又一年的繁榮蓬勃景象。祈願奶奶能夠好起來。
當我的心情被老人的衰亡現實蒙上了灰色的時候,令人開心的事情終於到來了。否極則泰來,說得有理呀,在2021年1月6日的時候,大閨蜜告訴我們一個好訊息,說她的外孫出生了。寶貝出生時體重八斤,是個大胖小子。那小傢伙初來人間,胖乎乎的,自帶天然的“藕節”,頭髮黑黝黝的,長長的,面板白裡透紅,眼睛微閉,一副神情泰然的樣子,都不像一般孩子出生時那“小丑八怪”的樣子。我們幾個閨蜜也跟著高興起來,不僅因為母子平安,而且因為覺得自己陡然升了個級別,做了姨婆了,似乎突獲加官進爵一般,地位突然提升,幸福感隨即也跟著降臨。
人到中年,如此如此,便是常態。我們不得不面對上有老下有小的現實,在各樣的生老病死與迎來送往中度過日常。生活重負之下,隨時體驗著人生的苦與樂、悲與喜、聚與散……
此時,當我寫著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一邊檢視著手機上的“360攝像頭”,看著老家獨居父母的情況,一邊敲打著鍵盤。影片裡的父親一如往常,天還未亮便早早地起了床,或呆滯地站立,或緩慢地邁步,以蝸牛速度挪步至沙發處,艱難地坐下。他不知道開啟燈,也不知道怎樣開啟電爐烤火,就那樣孤單、呆滯地坐著。自從2016年父親的帕金森綜合徵嚴重起來以後,父親就頹廢了一般,完全變了個人,他不再是過去那個堅強樂觀、健康熱情的父親了。他退變成了小孩,生活沒法自理,完全停留在吃喝拉撒睡的生命狀態,事事依賴,要靠母親照顧侍奉他。
原本相對健康硬朗的母親,也很快添了一身病,雙腿抖得厲害,一直疼痛,手臂僵硬,時常痠痛,又時常感冒,常年腰痠背痛,攝像頭裡的母親越發呈現出父親的病態。所幸,母親性格活潑開朗,也是熱愛生活的人,她身體好的時候便喜歡出去走走路,跳跳廣場舞。可是,隨著照顧父親的擔子越來越重,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近一年來,她的身體越發糟糕了。幾天前她去頂樓晾被子,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能自己爬起來,後來就躺到了床上。新痛加上舊疾,母親都沒法支撐起身子走路,也沒法下地做力所能及的家務事。母親疼痛難忍,便一直哼著,父親看著乾著急,完全無能為力。我們幾兄妹看著攝像頭裡的母親如此遭罪,也愛莫能助。
這樣一來,家裡兩個病歪歪的老人的一日三餐都成了問題。我們分散在外地三省的幾兄妹緊急商量,決定由住在父母身邊的姐姐暫時負責照顧父母,一邊加緊尋找護工或是保姆。母親是急性子,摔了一跤以後又格外脆弱,常年留守的老人,內心本就孤單苦楚,缺乏安全感,此時,我看見她如小孩兒一般,顯得既嬌氣,還鬧起了脾氣。我們在攝像頭裡跟她說話,她忍不住悲嘆自己心酸可憐的命運,又抱怨我們不在身邊,又數落姐姐的照顧不周等。我們聽著,心裡十分不是滋味,但除了安慰之語和給錢、寄藥以外也別無他法。姐姐一方面有她自己的生意要忙碌,另一方面由於我們長年在外面工作,父母每每有事不得不由她去操持,所以我們也不便多指手畫腳。一不小心,姐姐也生了怨氣,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傷了一大家人的和氣。
凡此種種,千頭萬緒,非言語能述清,遠比李密在《陳情表》裡所言情況複雜和令人焦灼得多。生性樂觀、堅強的我,也不得不感慨:人到中年,實屬不易。我可以扛起自己小家庭、大家庭生活的各種壓力,可以在七零八碎的工作、家務事務的忙碌尋得詩情畫意,我可以在嚎啕大哭之後的瞬間,歡笑著,熱騰騰地生活,但是,我無力擺脫離家千萬裡,不能陪伴、照顧衰老病弱的父母的愧疚自責。父母在,不遠遊,當我深刻地懂得這句話的真諦,為時已晚了。
斷斷續續地寫著這篇文章,老家裡父母的病情也在不斷變化著。從大前天我們緊急給父母請來保姆阿姨以後,父母的生活起居終於有人照顧了,他們的臉上有了笑意,我們也稍微安心一點了。很久以來萎靡不振的父親,竟然戴起了老花鏡,有模有樣地看起書來,高興時還哼唱起歌來,興致高時,父親又像年輕時那樣開始講起了他的“長篇大論”。父親身體健康時喜歡讀書,也很健談,他總喜歡對別人講一些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一般人都講不過他的。我們看著影片裡的父親精神好起來,感覺父親的病似乎奇蹟般地好了一樣,真希望這是真的啊。
可是好景不長,安生日子才剛過了三天,母親的身體又出狀況了,她前幾天不拉大便,靠藥物解決了這一問題,從昨天開始又拉不出小便了,母親憋了兩天,今天一直叫嚷著難受,想讓姐姐送她去醫院看看。可在這疫情期間,到醫院去看病非常麻煩,手續相當複雜,加上跑長途貨運的姐夫偏偏在這時候出了車禍,姐姐得前去協助處理事故,因而她沒法回家帶母親去醫院看病。無奈之下,只得由哥哥在攝像頭裡遙控著,遠端為她們聯絡醫院和打滴滴等,請求保姆阿姨(一位66歲的奶奶)帶母親去醫院看病。
此時,已是夜裡十一點,我繼續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關注著攝像頭裡的情況,我看見母親與保姆阿姨還未從醫院回來,父親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他一定是要等著母親回家以後再肯上床睡覺吧。少來夫妻老來伴,真希望他們能夠一直這樣互相體諒與互相照顧著執手偕老呀。
背井離鄉,到外面去闖蕩與求生,不是一部血淚史,就是一部心酸史。以前我覺得這樣的話過於煽情與文學色彩,現在想來,覺得確實如此。至少,在路上與在外面,無論哪一種,你的身體與心靈,從離開家鄉的那一刻起,便很難再回到家鄉。一晃,我離開家鄉已是18年,與它的關係也真的應了那句“漸行漸遠漸無書”,而家鄉的一些人事總會在不經意間傳入我的耳朵:鄰居崔家伯孃去世了,小學時候的李老師中風癱瘓了,大舅娘肺癌晚期躺在床上等死……
我聽到太多關於父母一輩的老人離世的訊息。而我現在,正好到了我小時候在家求學時父母那時的年紀,那時我口裡的爺爺奶奶們早已入土為安,他們的墳塋散落在家鄉的山間地頭,我根本無法辨清誰是誰。而我的父母輩變成了現在我口裡的爺爺奶奶,他們也循著生命的軌跡,一步一步,離死亡越來越近。有的老人等不及、熬不住了,便熄滅了生命燭火,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享清福去了。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在生活重壓之中,一不小心便會過成一地雞毛,還必須得面對生、老、病、死猝不及防地到來,一旦它們到來,除了面對,還是面對。惟願天下老人都能老有所養,中年人能夠從容扛起重擔,然後慢慢卸下重擔,肩上的擔子越來越輕。
2021年1月31日
衢州市龍游第二高階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