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淑貞 圖/橘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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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
我還是在凌晨醒來
斜靠在床頭讀詩。天光微明的時候
頂著暗淡的星光跳舞，迎著風跑步
那個男子繼續生起爐火
煮一壺薑糖茶，烤兩隻紅心紅薯
也用陳年瓦罐，熬一副中藥
驅寒，止疼，調節過緩的心率
陽光貓進院子
扶牆而來，又扶牆而去
跟在陽光後面的，是一隻麻雀
輕薄的翅膀託著一小片光
那片光的後面，彷彿託綴著廣闊的田野
遼遠的天空，甚至流向春天的一條河流
這些蜿蜒而來的事物
我讀成你從遠方寄來的一首詩的開頭
2021年1月23日晨
大寒
走到這裡，彷彿山窮水盡了
荒蕪到了盡頭
我們也無路可走
最冷的幾天，百合凍死了
再也發不出芽。我也不再生出離別時
把一朵花別在你衣襟上的願望
陽光明亮的時候
還有灰喜鵲在枝頭叫一陣，停一陣
停頓處，一隻喜鵲飛走，留下一小段顫慄
山那邊，迎親的嗩吶聲聲響起
萬物在陽光下的影子，越發黑暗
我看著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倒伏在地上
幾次伸出雙手，我扶不起自己
我和我之間，灌滿了呼嘯的北風
2021年1月19日
天黑下來以後
三百米河堤
走到第九個來回，天黑了
那隻在河邊徘徊很久的白鷺鳥
已不知去向
而我清楚地知道
黑暗中一座山脈的走向
我熟悉走回村莊的每一條路徑
卻無法描述一些悲傷的來龍去脈
你看天上的星光高遠，彎月如刀
刀刃指著我，寒光閃閃
我只不過是身體裡裝著千萬只酒杯
而很多時候把杯盞倒扣
我只不過是私藏了一個人的春天
猶豫那麼久，還是不打算歸還
2021年1月18日夜
誤生，問月
夜深成一口井
你還在高處。天空遼遠
低處的是我。皎潔的是我
微微顫慄的也是我
你是那個在井上提水的人
我們有相同的孤獨
我在的塵世，寂寞連成片
也不止八千里
我沒有把酒盞朝向你
“那隻風箏落別村
我們是不是梨花樹下對棋的人”
石壁上的青苔，在夜的夾縫裡
又綠出一道新痕
你何時垂下井繩，我何時逃離人間
2021年1月15日
何所之
越來越空曠的田野
我說的是一群麻雀飛走後
再沒有回來。而天空沒有一朵雲彩
沒有一陣風。無處問
其實，我想描述的西風
袍袖寬大。裝著你的來路，我的歸途
也可以是窄窄長長的一縷
繩子一樣勒住冬天的咽喉
越勒越緊的時候，它會掏出那場雪的白
招認一個盜竊犯，偷走我半世光陰
遠走他鄉的路徑
甚至，供出我懷揣匕首
而胸口藏著兩隻蝴蝶的私心
落日卡在山頂。我從山頂走下來
你的黃昏連著我的黃昏，無邊無際
2021年1月12日晨
有生之年
接下來，北風繼續往北吹
日子會更加單薄，瘦出鎖骨
一場雪會從清晨落到黃昏
染白燈下賞雪人的眉
會有一簾雨，掛在中年的客舟之上
簾下聽雨的人，也不問
夜深了，還有誰對著空茫茫的江水惆悵
你還會寫詩，把一些用舊的詞語重新擺放
染上更古舊的顏色
你寫到“草色沒過馬蹄
一個女子倚在橋上，看流水穿過夕陽”
已是暮春。你還穿淡青色小衫
衣襟上綴荷花，布鞋上繡纏枝蓮
2021年1月7日
小寒
有些日子了，我的窗戶緊閉著
拒絕風。拒絕風中的傳言
——關於雪的，一朵梅花的
我心裡的簾子，也嚴嚴實實拉上
拒絕一隻灰麻雀從南山帶來的訊息
——關於一隻白狐的，一位書生的
彷彿這樣，那些刀子就會繞過我
繼續去割荒原上的枯草
斷那些還在流動的水
那些水瘦了，又瘦。彷彿早年寫的信
後來，只剩窄窄的一行
橫在發黃的紙上
那紙上有霜，有薄薄的冷
彷彿這冷還年輕
我們，還是青絲白衣的少年
2021年1月5日
清涼引
時光走到這片山林時，停頓下來
像久別的兩個人忽然重逢
怔在那裡
櫟樹上還有未落盡的葉
總有一些留在秋天的話
意猶未盡
兩株野生的蘆葦，臨著一脈瘦水
林中的光照在它們的白頭上
它們的暮年，看上去寒光閃閃
有些樹木的枝條，穿透滿林的寂靜
指著沒有一隻飛鳥
沒有一朵雲彩的天空
那些空洞處，可以插上一陣風
吹落一小片雨，恰好
落在一個仰臉看天的人的嘴唇上
2020年12月24日黃昏
冬至
落日順著山頂往下墜
把黃昏壓歪
最紅豔的那抹夕陽
伸進一河水裡
去接正在趕路的星辰
而她不在路上，她在一首詩裡
她對人間過分抒情
彷彿重複使用的一個形容詞
西風打一個長長的呼哨
河水開始湧動
她和水面那些長短的句子
手拉手一起跑起來
彷彿急於抵達遠方
抵達另一個欲雪的黃昏
2020年12月19日晨
黃昏散步的人
整個天空的雲朵落在一條河裡
那條河是她的
一河水在她面前盪漾
從此岸到彼岸的盪漾都是她的
那些夕陽裡的樹，樹上的空鳥巢
那些認不出的草，叫不上名字的山坡
她都想叫成自己的名字
她那麼富有，擁有的那麼多
她對那個男子說
她是懸崖，是深淵，是漩渦
這樣的危險她揣得很緊
沒有人看見她身體裡有一千盞酒杯
橋上的人來來往往
沒有人看見她自己釀的酒
一杯一杯把自己灌醉
2020年12月10日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