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京的朋友家裡回到南京的旅館裡,又從南京的旅館裡回到杭州的別寓裡,又從杭州的別寓裡回到石門灣的緣緣堂本宅裡,每次起一種感想,逐記如下。
在南京的朋友家裡的時候,我很高興。因為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們在少年時代曾經共數晨夕。後來為生活而勞燕分飛,雖然大家形骸老了些,心情冷了些。態度板了些,說話空了些,然而心的底裡的一點靈火大家還儲存著,常在談話之中互相露示。這使得我們的會晤異常親熱。加之主人的物質生活程度的高低同我的相彷彿,家庭裝置也同我的相類似。
我平日所需要的:一毛大洋一兩的茶葉,聽頭的大美麗香菸,有人供給開水的熱水壺,隨手可取的牙籤,適體的藤椅,光度恰好的小窗,他家裡都有,使我坐在他的書房裡感覺同坐在自己的書房裡相似。加之他的夫人善於招待,對於客人表示真誠的殷勤,而絕無優待的虐待。優待的虐待,是我在作客中常常受到兩頂頂可怕的。例如拿了不到半寸長的火柴來為我點香菸,弄得大家倉皇失措,我的鬍鬚幾被燒去;把我所不歡喜吃的菜蔬堆在我的飯碗上,使我無法下著;強奪我的飯碗去添飯,使我吃得停食;藏過我的行囊。使我不得告辭。這種招待,即使出於誠意,在我認為是逐客令,統稱之為優待的虐待。
這回我所住的人家的夫人,全無此種惡習,但把不缺乏的香菸自來火放在你能自由取得的地方面並不用自來火燒你的鬍鬚;但把精緻的菜蔬擺在你能自由挾取的地方,飯桶擺在你能自由添取的地方,而並不勉強你吃;但在你告辭的時光表示誠意的挽留,而並不監禁。這在我認為是最誠意的優待。這使得我非常高興。英語稱勿客氣曰at home。我在這主人家裡作客,真同at home一樣。所以非常高興。
而這究竟不是我的home,飯後談了一會,我惦記起我的旅館來。我在旅館,可以自由行住坐臥,可以自由差使我的茶房,可以憑法幣之力而自由滿足我的要求。比較起受主人家款待的作客生活來,究竟更為自由。我在旅館要住四五天,比較起一飯就告別的作客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因此,主人的書房的屋裡雖然佈置妥貼,主人的招待雖然殷勤周至,但在我總覺得不安心。所謂"涼亭雖好,不是久居之所"。飯後談了一會。我就告別回家。這所謂"家",就是我的旅館。
當我從朋友家回到了旅館裡的時候,覺得很適意。因為這旅館在各點上是稱我心的。第一,它的價錢還便宜,沒有大規模的笨相,像形式醜惡而不適坐臥的紅木椅,花樣難看而火氣十足的銅床,工本浩大而不合實用、不堪入目的工藝品,我統稱之為大規模的笨相。造出這種笨相來的人,頭腦和眼光很短小,而法幣很多。像暴發的富翁,無知的鉅商,升官發財的軍鬧,即是其例。
要看這種笨相,可以訪問他們的家。我的旅館價既便宜,其裝置當然不豐。即使也有笨相——像傢俱形式的醜惡,房間佈置的不妥,壁上裝飾的唐突,茶壺茶杯的不可愛——都是小規模的笨相,比較起大規模的笨相來,猶似五十步比百步,終究差好些,至少不使人感覺暴珍天物,冤哉柱也。第二,我的茶房很老實,我回旅館時不給我脫外衣,我洗面時不給我絞手巾,我吸香菸時不給我擦自來火,我叫他做事時不喊"是——是——",這使我覺得很自由,起居生活同在家裡相差不多。因為我家裡也有這麼老實的一位男工,我就不妨把茶房當作自己的工人。第三,住在旅館裡沒有人招待,一切行動都隨我意。出門不必對人鞠躬說"再會",歸來也沒有人同我寒暄。早晨起來不必向人道"早安",晚上就寢的遲早也不受別人的牽累。在朋友家作客,雖然也很安樂,總不及住旅館的自由:看見他家裡的人,總得想出幾句話來說說,不好不去睬他。臉孔上即使不必硬作笑容,也總要裝得和悅一點,不好對他們板臉孔。板臉孔,好像是一種兇相。但我覺得是最自在最舒服的一種表情。我自己覺得,平日獨自閉居在家裡的房間裡讀書,寫作的時候,臉孔的表情總是嚴肅的,極難得有獨笑或獨樂的時光。若拿這種獨居時的表情移用在交際應酬的座上,別人一定當我有所不快,在板臉孔。據我推想,這一定不止我一人如此。
最漂亮的交際家,巧言令色之徒,回到自己家裡,或房間裡,甚或眠床裡,也許要用雙手揉一揉臉孔,恢復顏面上的表情筋肉的疲勞,然後板著臉孔皺著眉頭回想日間的事,考慮明口的戰略。可知無論何人,交際應酬中的臉孔多少總有些不自然,其表情筋肉多少總有些兒吃刀。最自然,最舒服的,只有板著臉孔獨居的對候。所以,我在孤癖發作的時候,覺得住旅館比在朋友家作客更自在而舒服。
然而,旅館究竟不是我的家,住了幾天,我惦記起我杭州的別離來。
在那裡有我自己的什用器物,有我自己的書籍丈具,還有我自己僱請著的工人。比較起借用旅館的器物,對付旅館的茶房來,究竟更為自由;比較起小住四五天就離去的旅館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因此,我睡在旅館的眠床上似覺有些浮動;坐在旅館的椅子上似覺有些不穩;用旅館的毛巾似覺有些隔膜。雖然這房間的主權完全屬我,我的心底裡總有些兒不安。住了四五天,我就算帳回家。這所謂家,就是我的別離。
當我從南京的旅館回到了杭州的別寓裡的時候,覺得很自在。我年來在故鄉的家裡蟄居太久,環境看得厭了,趣味枯乏,心情鬱結。就到離家鄉還近而花樣較多的杭州來暫作一下寓公,藉此改換環境,調節趣味。趣味,在我是生活上一種重要的養料,其重要幾近於麵包。別人都在為了獲得麵包而犧牲趣味,或者為了堆積法幣而抑制趣味。我現在幸而沒有走上這兩種行徑,還可省下半隻麵包來換得一點趣味。
因此,這寓所猶似我的第二的家。在這裡沒有作客時的拘束,也沒有住旅館時的不安心。我可以吩咐我的工人做點我所喜歡的家常素萊,夜飯時間放學歸來的一子一女共吃。我可以叫我的工人相幫我,把房間的佈置改過一下,新一新氣象。飯後睡前,我可以開一開蓄音機,聽聽新買來的幾張蓄音片。窗前燈下,我可以在自己的書桌上讀我所愛讀的書,寫我所願寫的稿。月底雖然也要付房錢,但價目遠不似旅館這麼貴,買賣式遠不及旅館這麼明顯。雖然也可以合算每天房錢幾角幾分。但因每月一付,相隔時間太長,住房子同付房錢就好像不相聯關的兩件事,或者房錢彷彿白付,而房子彷彿自住。因有此種種情形,我從旅館回到寓中覺得非常自然。
然而,寓所究竟不是我的本宅。每逢起了倦遊的心情的時候,我便惦記起故鄉的緣緣堂來。在那裡有我故鄉的環境,有我關切的親友,有我自己的房子,有我自己的書齋,有我手種的芭蕉、櫻桃和葡萄,比較起租別人的房子,使用簡單的器具來,應更為自由;比較起暫作借住,隨時可以解租的寓公生活來,窨更為永久。我在寓中每逢要在房屋上略加裝修,就覺得要考慮。每逢要在庭中種些植物,也覺得不安心,因而思念起故鄉的家來。犧牲這些裝修和植物,倒還在其次。能否長久享用這些裝置,卻是我所顧慮的。我睡在寓中的床上雖然沒有感覺像旅館裡那樣浮動,坐在離中的椅上雖然沒有感覺像旅館裡那樣不穩,但覺得這些傢俱在寓中只是擺在地板上的,沒有像家裡的東西那樣固定得同生根一般,這種催遊的心情強盛起來,我就離寓返家。這所謂家,才是我的本宅。
當我從別寓回到了本宅的時候,覺得很安心。主人回來了,芭蕉鞠躬,櫻桃點頭,葡萄棚上特地飄下幾張葉子來表示歡迎。兩個小兒女跑來牽我的衣,老僕忙著打掃房間。老妻忙著燒素菜,故鄉的臭豆腐乾,故鄉的冬菜,故鄉的紅米飯。窗外有故鄉的天空,門外有打著石門灣土自的行人,這些行人差不多個個是認識的。還有各種負販的叫賣聲,這些叫賣聲在我統統是稔熟的。我彷彿從飄搖的舟中登上了陸,如今腳踏實地了。這裡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歸宿之處,我的家。我從離中回到家中,覺得非常安心。
但到了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回味上述的種種感想的時候。又不安心起來。我覺得這裡仍不是我的真的本宅,仍不是我的真的歸宿之處,仍不是我的真的家。四大的暫時結合而形成我這身體,無始以來種種因緣相湊合而使我誕生在這地方。偶然的呢?還是非偶然的?若是偶然的,我又何戀戀於這虛幻的身和地?若是非偶然的,誰是造物主呢?我須得尋著了他,向他那裡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歸宿之處,真的家。這樣一想,我現在是負著四大暫時結合的軀殼,而在無始以來種種因緣湊合而成的地方暫住,我是無"家"可歸的。既然無"家"可歸,就不妨到處為"家"。上述的屢次的不安心,都是我的妄念所生。想到那裡,我很安心地睡著了。
文|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