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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那場夢,又把你帶到我的面前。

和平:

你好,還記得我嗎,我是玉芳。展信佳。

遙想上次見面,還是在你我二十幾歲的日子裡。一別至今,你我早已華髮亂生,蒼老得不成樣子了。

歲月無痕,悄然而逝,不知不覺間歲數已上古稀,心中卻仍懷有少女般的春光殘跡。

我並不想驅趕它,以此彰顯與年齡足夠匹配的成熟。我想保留那春光,那青春歲月裡風起時的激情澎湃。

我想,你也是一樣的。

上個月做了一場多年未曾有過的大夢。

突然之間,你年輕的面孔就闖進了我的夢裡來。你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而我早已成為白髮蒼蒼的老太太。

我坐在冬天的海邊等你,你站在一條漁船上向岸邊眺望。

我伸手接你下來,你便緊緊抓住了我的手,真暖啊。你問我,過得好嗎?我答,挺好的。

你又問,那現在的丈夫對你好嗎?我又答,他很好。

如此你便不再說話了。

你從未變過,少言,多情。

我們在海邊坐了一會,我的膝蓋很快感受到了陣陣刺痛,這冷風我承擔不起,但為了見你一面,我還是願意的。

沒過多久,你跟我說,玉芳,我要回去了。我問你回哪去,我好去找你。

話音剛落,你便不見。

我頹然醒來,天矇矇亮,光線渾濁,我在床邊坐了許久,說來可能不信,我竟然不記得那個來夢裡找我的人是誰了。但冥冥中總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趙和平來找你了。

我相信這個聲音。

曾經,我的丈夫去世之前,也曾終日有個聲音在告訴我,他要走了。

所以,你是特地來夢裡與我告別嗎?你也要走了嗎?

年紀大了之後,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昨天剛見過的朋友,轉身便陰陽兩隔了。

我時常在夜晚醒來,漆黑一片,我披著衣服坐起來,往事便一幕幕放電影般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面對死亡的恐懼便沒有了,剩下的只有感恩一生。

我看到,那個時候在甘肅支教的你是真特別啊,就算是洗得發白的中山服穿在你身上也嶄新如昨。

我清晰記得跟姐妹去偷偷看你上課的樣子,你左手捧著古文,右手在黑板上寫四四方方的板書。

你的脊背挺直,脖子卻不自覺前傾。你總愛用左手食指關節推一推眼鏡,跟人聊天時如此,吃飯時如此,講課時亦是如此。

你仔細端詳剛剛落筆的字,覺得略顯歪斜,準備擦掉重寫,轉頭間,你瞥見了我。

“一瞥,難免疑惑滿懷,兩瞥,看清廬山真面,三瞥,姑娘低頭淺笑,四瞥,只剩背影婆娑。”這是你後來在給我寫的唯一一封信中描繪的我們見面時候的樣子。

信件在搬家中遺失,但我記得。

我越來越不敢講“我記得”這三個字了。

我太健忘了,糊塗,早上吃的飯記不得了,鑰匙在哪記不得了,是否鎖門後再外出也記不得了。

女兒帶我去了醫院,醫生說老年人都健忘,但我知道,他們給我開的藥是治療阿爾茲海默症的。

真難想象,有一天我竟得了老年痴呆。過不了多久,我會忘記丈夫的名字,忘記女兒的樣貌,忘記你,最後忘記我自己。

為何會得了這樣一種要命的病,我至今想不清楚。

轉念一想,相較於那些癱瘓在床多年,受盡慢性病折磨,又或者死於意外的人來說,在遺忘中死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乾乾淨淨來,乾乾淨淨走,這大概也算此生功德圓滿。

你知道的,我從不相信來生,我堅信人此生只有這一輩子。

這輩子見過的,愛過的人,散了,便再也見不到,愛不了了。

我們這代人是羞於說愛的,我們可以愛毛主席,但不能愛除了毛主席之外的什麼人。

現在的年輕人好啊,他們能夠隨便說愛,說恨,愛恨分明得活著,不糊塗。

孫女去外地上大學了,臨走之前,她抱著我說,“奶奶我愛你”。

我想著,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寫信給你了,雖然也是分別多年來的唯一一次。所以我想著把這個“愛”字講給你聽。這輩子講完,下輩子就要去跟別的什麼人講“愛”了。

現在,用我餘生難得的氣力同你講完這個“愛”字,下輩子跟別人講的時候,便不覺得有何背叛之意了。

我這一生,同你在一起的那幾年是為數不多的輕鬆日子。

你給我講廬隱,講林徽因,甚至講到福爾摩斯,講到巴黎聖母院。

那時候的我在你面前真是羞愧,於是開始看書,開始學習,這習慣一直堅持到現在。

可惜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甚至不曾互相表明心意,你便借調回家,之後杳無音信。

你走的時候,瞞著我,我沒去送你,是我最大的遺憾。你當時或許想著,餘生甚長,總會再見。可我們,就是沒有再見啊。

你走後的半年,寄來了一封信,問候了大隊裡所有人,我看見我的名字夾在那眾多名字裡,笑開了花。

你走後三年,經由媒人介紹,同我的丈夫結婚。不知何時起,你便徹底消失於我的生活中。

感謝那場夢,又把你帶到我的面前。

你肯定想象不到,我是如何大笑著寫下這些話的。

我笑出了眼淚,肚子也一鼓一鼓的疼。我竟對著一個年輕時候便走散的人,一生都不曾表明心意的人,說這些酸話。

或許從始至終都是我的自作多情,自導自演,那這封信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

一定是的,要不然你怎麼不來找我呢,怎麼會讓我跟別人結婚呢?

你若有什麼苦楚,便來我的夢裡告訴我吧。

不過你要儘快過來,我很快便會入院治療疾病,我怕藥物的作用會讓我昏睡過去,到時候你來,我也看不見你了。

寫這封信的時候,孫女正躺在沙發上看手機。

我一聽,蠻好的,年輕人真有想法,便想著,以後也把這封信放在那裡愛誰看誰看吧。或許有一天你看到了呢。

對了,不知道你還活著嗎,這大概會成為我此生最後一個不會得到答案的問題吧。

宋玉芳

附:家母已於2020年9月3日凌晨去世,藉由關係,幾經輾轉,聯絡到信中趙和平先生的家人,被告知,趙先生於2020年3月25日去世。皆未曾聽兩位老人生前提起過對方,關於那段故事,我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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