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然而仁者與勇者的境界可以由不惑出發。一旦偏見、偏心、慾望、野心和恐懼、嗔怨都能看透了,清澈的靈臺將無須憂,也無須懼。這是王充所謂去“蔽”的過程。
靈臺清澈,也就是光風霽月的襟懷,人可以敞開心胸,接受宇宙間一切美好的事物。恓恓惶惶,整日營營,這種人很少有心情能夠在山路上稍微駐足,欣賞一株小草的秀姿,也很少有心情能夠由原泉混混而感覺到一些變化的訊息。半畝方塘的雲影和綠滿窗前的生意,都代表著一種宗教的精神,一種與自然界通聲氣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把自身融化在自然界之內的宗教經驗。
回到人世,一個心胸坦蕩的人不致再受許多褊狹情緒的干擾,他也許可以更自然地領會人與人之間的善意,更領會微笑的意義。《莊子》中所謂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大約即是這一番境界。對於別人的悲歡離合,能有默默的同情,因為這種人能夠重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準備原諒人類感情中的弱點。這個境界已可稱為聖者,例如受盡折磨後的約翰·克利斯朵夫。
然而,這種人不是多愁善感的登樓少年,這種人是正面認可人生價值的人。他必須先肯定人類中每一分子的一生都是可貴的。排除了許多種族與國家間的偏見和誤解之後,他大約很容易就會認識,人類的今天是各式各樣、各種各族、各時代、各地區、許多許多單一個人的聯合貢獻、共同業績,人才造就了自己的生存環境,也造就了人自己。人的價值因此而不容否認。人類既是許多單一個人的總稱,通稱名詞“人”的價值當然不能脫離其中各個成員的價值而具有意義。因此,採取這種觀點的人將不能接受把人類分成不同價值諸群的作風。弁髦任何個人,就等於侮辱整個人類,而人類全體的價值是必須受到肯定的。世界各主要宗教中,頗有蔑視人的價值者。但是重視真正知識及理解力的知識分子,由於知識本身就是人類的業績,大約自然而然就會肯定人的價值。
(摘自《問學記》,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