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壞心思磨粉碎

百事輸人我老牛，惟餘轉磨稍風流。

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

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遊。

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

——聶紺弩

人生就像推磨。夫妻二人就是兩扇磨盤。“玉雪霏霏一小樓”就是一個家；不要說“春雷隱隱全中國”，就是這個世界，也是由無數個家庭組成的。在家庭這盤磨上，上面永遠都壓著紛紜複雜的瑣事，磨要不停地轉，瑣事要不停地化解，磨碎。人，無論走多遠，避居何處，都無法走出這兩片磨盤註定的圈子。

推過磨的人都知道，兩扇磨盤之間絕對不能空轉。磨合需要壓力，需要目標，需要介體。空虛地旋轉，空洞地磨合，兩扇磨盤必將牙嘣齒裂，分道揚鑣。當然，這個家也就難免勞燕分飛了。

要維繫一個家，就要不停地圍著磨盤打轉轉，停不得，離不開，從生到死，環遊不輟。

磨不停地轉，不停地磨。只有不停地轉，才能轉出一個圓滿的人生；只有不停地磨，才能磨出一個溫馨和諧的世界。家國天下，人人如是。

轉的是生活，磨的是壞心思。

壞心思不是人人都有，但任何人都難免產生壞心思。問題是肯不肯把壞心思磨粉碎。

說“人之初，性本善”，我看未必。要說人之初性本私，或許有道理。

私心就是不顧一切地滿足個人的需求。

出生伊始，無論母親怎樣虛弱，怎樣痛楚，小孩子不管這些，只知道大口吃奶，吃不飽就大哭不止。所謂羊羔跪乳，根本不是報答母恩，而是索求的最佳方式。從這一刻開始，人的一生都在不停地索取，不停地要求滿足自我。這種自私心，出自天性，無可厚非。

私字膨脹，便是貪心；貪心不足，壞心思勃然而動。

開始我說夫妻兩盤磨，霏霏一小樓，就以男女為例（說別的例子沒人愛聽啊），任何男人都想有一個自己的老婆，這個老婆必須完全屬於自己，忠於自己，不離不棄，就是死了也得埋在一起。愛情既是自私的。飲食男女，私字當頭。但男女的心思不會僅此而已，男人們總要夢想三妻四妾，女人們也難免想入非非（不要認為女人就沒有婚外豔夢），滿足了自私心，還要分外奢求，這就是貪心了。如果說私心是一顆胚芽的話，貪心就是漫山遍野的荒草，剷除不盡，芟刈不絕。貪官貪色、貪財貪生、貪圖安逸、貪慕虛榮．．．．．．。也正因如此，人們在自己沉重的磨盤上又添加了一座座沉重的，永遠磨不完的大山。

當貪心焦灼難耐，不可抑止的時候，壞心思瓜熟蒂落。

西門慶貪色，王婆貪財，潘金蓮貪圖安逸虛榮，貪與貪撞出火花，壞心思便一發不可收拾，他們要殺人了！壞人有很多種，壞心思基本一樣，那就是想方設法，挖空心思，把別人的東西不擇手段的據為己有。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所有的壞人壞事，無不是壞心思在作祟。

武二郎一把鋼刀，一雙鐵拳，磨碎了一撮壞心思。聶紺弩被稱為詩壇魯智深，魯智深曾經痛快淋漓的把壞人壞心思磨碎了一把——三拳打死鎮關西！為此老聶賦詩說：“何處何人有禍災，灑家自肯挺身來。獨撐一杖巡天下，只為三拳上五臺”，“肉雨屠門奮老拳，五臺落髮不參禪。有我深林無冤鬼，送君明月滿山川”。這只是文人的一廂情願，壞心思在別人身上，眾口鑠金，千夫所指，不遺餘力的要“磨粉碎”。而自己則絕無絲毫壞心思，即便有也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壞心思也是“好心思”。壞人做了壞事，被“好人”發現、指責、懲罰、審判——磨粉碎，他才是壞人。僅僅把壞心思藏在肚子裡，誰敢說他是壞人？誰有理由去把他磨粉碎？

人非聖賢，私心有之，貪心有之，壞心思也難免有之。物慾所在，壞心思自會生生不息。人世間的壞心思可以磨粉碎，卻永遠也磨不完。人不絕，磨不止，新天地，渺無期。因為磨盤上磨的都是別人的壞心思啊。所以，磨碎別人的壞心思很容易，不要說一兩個、一兩群懷有壞心思的幫夥，便是野心昭彰的小日本兒，八年抗戰，也照樣把他磨得粉碎！

要把自己的壞心思磨粉碎，那就難了。

不要忌諱自己是小人，小人長慼慼，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尊上育下，工作生活，人情往來，哪一樣不需要動腦筋花心思？坦蕩君子，不食人間煙火，誰人能做到？芸芸眾生究其一生，也只能在自己庸俗的圈子裡打轉轉，好好壞壞，是是非非，撞過南牆，坐過春風，歪念頭，壞心思，誰個沒有？能磨碎的就是好人，就是君子；磨不碎的，瞞天過海，鋌而走險的那就是壞人了。

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我們做不到，也不必做。孔子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其實君子和小人沒有多元的距離，不肯磨碎壞心思，他就是小人；把壞心思磨粉碎，你就是君子。

檢點私心，始能明辨是非，所謂君子求財，取之有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自私之心在前，一味滿足自我而無謙讓憐憫心，是為小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知足不貪，是為賢人。奢求既是貪心，抑制貪心始能百毒不侵。吃虧上當，不怪坑繃拐騙之徒，而在自我的一念貪心。顏回的快樂在於抑制貪念。把壞心思磨粉碎，幸福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使自己經常“到新天地作環遊”，是為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