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遙遠而美麗的憂傷
來到特區,慢慢認識了一些同是那個時代從大學畢業、同樣來特區打拼的內地朋友。
1980年代,我在拱北關口遙望澳門
深秋時節,內地家鄉早已是寒風瑟瑟淫雨綿綿,地處南國的特區卻日日豔陽高照,那時的特區,纖塵不染,玻璃一樣湛藍透明而又空曠寂寥的天空,只偶爾遊過一、兩朵孤獨的白雲。滿街的紫荊、勒杜鵑開得如夢如幻,風乍起,把那些奼紫嫣紅的花兒搖曳了一地,讓人在金燦燦的秋日心中兀自塞滿“明日落紅應滿徑”的春愁。
記得那日傍晚,夕陽血紅,我站在視窗眺望著血色裝點的城市,有些發呆。毓來了,她興沖沖地叩開我的宿舍門,倏地飛進來一屋子的燦爛。她拽了我的手就要往外走,風風火火地說,走,吃火鍋。
我比毓晚來特區幾個月,她的那些朋友我都不認識,天性不愛交際的我急忙推辭。
走嘛走嘛,毓說,你來了特區還那麼死板?去了就認識了嘛,不多交幾個朋友,咋找物件?“物件”二字出口,分明看見一片陰雲從她的臉上掠過。我趕緊不再出聲,跟隨她一起去赴“晚宴”。
1980年代珠海著名的景點“九洲城”
清一色的南下大學生,清一色的單身青年。跨進他們宿舍的大門,已經分別了三、四年的學生氣息撲面而來。一夥人打仗般地忙亂,好不容易抬上桌子的電飯煲裡煮著一鍋加了點鹽和生薑絲的開水,與家鄉那譽滿全球的麻辣鮮嫩燙風味火鍋相比,整個兒風馬牛不相及。電飯煲750瓦,任何東西往裡面一放,原本沸騰的水立即平靜下來,懶洋洋地再也沒有奮力翻滾的意思,直到魚片被泡得骨肉分離,瘦肉被泡得嚼起來如同木渣,鮮嫩的青菜被泡得如同市場上撿來的泛黃菜葉。好在那天誰都沒有真的打算要品嚐火鍋的鮮美,年輕人一心要品嚐的是大家心裡都朦朦朧朧地企盼著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氛圍。
味同嚼蠟的火鍋還是被吃得一片狼藉,吃完了還意猶未盡,不知誰高聲提議要請毓唱支歌,大夥兒就把手掌鼓搗出了最響亮的聲音。毓畢業於音樂學院,而且是比較少見的女中音,在這個新興城市的文藝圈中更是鳳毛麟角,所有的演出幾乎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她沒推辭,只問朋友們想聽什麼。
“我怎麼哭了”。有人喊了一句。
“好!”聲音整齊而洪亮,那時,這首歌正流行得大紅大紫。他們似乎不知道這樣的歌其實正是毓心中的刺痛。
……
毓是有丈夫的女人,但事實上跟我們一樣,她與丈夫早已分居,她本人住在單位的宿舍裡。毓算得上是漂亮的女人,鵝蛋臉,丹鳳眼。她曾經表情有些誇張而且頗為自豪地告訴我,在大學裡,同學們都說她是一個古典美人。人們一般都會認為,像她這麼漂亮的女人,又是搞藝術的,那還不交際花似的擁有大把情人,哪裡還會在乎“一丈之內是夫,一丈之外作廢”的那個男人。其實,能夠撥開環繞著她的那些五光十色,看到她真實核心的人並不多。我想,我恐怕是極少數人中間的一個。
還在剛認識她不久的一個晚上,毓來找我。想不到她會那麼直接地把認識不過數天的我當成一隻口袋,噼裡啪啦倒豆子一般,她的戀愛婚姻所有故事就全都倒了進來。
音樂學院裡,毓是出名的古典美人,就像一切美女那樣,她身邊圍著大把追求者,她卻偏偏看中了外校在一門枯燥學科裡埋頭苦幹年齡還比她小四歲男生。毓就像說市場上的黃瓜白菜一樣平淡地告訴我,他們在學校時就同居了。
這話對我有些風狂雨暴電閃雷鳴。雖然,我們上大學的時候國門已經開啟,國外各種思潮已經不斷湧入,錄放機鄧麗君交誼舞喇叭褲也開始在青年人中迅速蔓延。但是在婚戀問題上,人們還是羞澀的,傾向於保守的,就像當時女作家張潔名噪一時的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一樣,人們追求的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種朦朧愛戀和花前月下那種婉約溫情,不少人甚至還追求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搞文藝的人從來名聲就不好,我想,還真是名不虛傳啊。不過,毓對丈夫的專一卻不怎麼像我們印象中那些文藝圈子裡的人,她沒有婚外情,雖然她的機多會很多。
在婚姻中一直非常有優越感的她,一次去外地巡迴演出後,懷著小別勝新婚的喜悅,在除了打鳴的公雞以外一切都還沉沉昏睡的迷濛清晨,她悄悄地打開了家門打算給丈夫一個驚喜。吃驚的卻不是她的丈夫。她的婚床上躺著的一個陌生女人猶如晴天霹靂把她炸蒙了,呆了片刻,毓發瘋一般撲向那個女人,揪著她的頭髮狠狠地扇了她一個耳光,兩個女人扭在一起互相撕扯成了一團亂麻……離婚同樣不是毓提出來的,丈夫給了她一個地震,再一個地震。不過這次她沒有歇斯底里地鬧騰,而是拖著。
以後的日子,毓在丈夫那裡幾乎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丈夫把以前需要在地下開展的工作公開提到了地面上,不需要隱瞞,沒有了秘密,戀愛和初婚時的甜蜜和寧靜再也回不來了。原本以為離開以前工作生活的地方換個環境會慢慢變好,殊不知到了特區,遠比內地寬鬆開放的環境,讓丈夫跟她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到了無論她做任何的努力都再也夠不著的地步。
毓對著我有些絮絮叨叨還有些語無倫次,她說她愛丈夫,打死也不會離婚。
突然,在沒有任何漸進變化過程的情況下,她驚天動地地嚎啕大哭起來。剛剛來到特區不久的我,還被單位安置臨時住在招待所裡,她弄出這樣巨大的響動,讓我非常驚駭,畢竟那個地方住著許多來這裡出差辦事的人,畢竟我的臨時宿舍不是應該叫做家的房子。
這才見識了搞藝術的人激情噴發如火山爆發一般的力量。
不知所措的我只好一張接一張地把面巾紙遞給涕淚橫流的毓,暗暗祈求上帝讓她快快停止嚎啕。一隻我用來盛裝髒水的舊鐵皮桶,稀里嘩啦就扔了半桶擦眼淚鼻涕的紙巾。
大約過了十多二十分鐘吧,毓再次讓我見識了演藝界人士的非同尋常。她的悲情結束跟她的悲情開始一樣斬釘截鐵,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一刀切斷了情緒,毓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就把一張哀慟扭曲的臉轉換成了笑盈盈的面孔,還激情四溢地演唱了一首歌。
那個晚上,我被她拽在她的情緒風暴裡,巔峰谷底地摔打折騰,除了目瞪口呆,就剩下了一個不可遏制的法想:我要是個男人也定然不娶搞藝術的女人,太恐怖了,這樣的戲劇性這樣的歇斯底里,還不幾天就把人的神經攪崩潰了?
不過很快,我又懷著萬分的內疚狠狠地批判了自己:我怎麼能這樣想呢?這樣想,怎麼對得起毓的信任?又怎麼對得起自己相同的女性身份?
……
珠海石景山旅遊中心
毓在大夥兒的叫好聲和掌聲停下來後,略略清了清嗓子,“我從來沒想到過離別的滋味是這樣淒涼,到今天才知道說一聲再見需要多麼堅強……我說過我不會哭,我說過為你祝福,在不知不覺中淚成行”。
不知道是人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毓這一次極其文靜而隱忍,兩行清淚緩緩地從她的眼角掛了下來,嘴唇在微微地顫抖。她唱的是一首流行歌曲,歌詞描述的卻幾乎全都是她的經歷和心境。
那時還沒有流行“卡拉OK”,更沒有今天的全民K歌,毓坐在那裡兩眼望著窗外,窗外是夜空下的遠方,沒有伴奏,她清唱,渾厚圓潤如絲綢般華美的女中音,把一縷淡淡的愁緒溪流一樣緩緩地澆在每一個人心上。
來特區前,內地盛傳這個跟資本主義沒什麼區別的地方燈紅酒綠,金錢至上,人與人交往,功利目的百分之一百,男女關係隨便,根本沒有什麼真情愛情。
置身特區,才看到傳說有多大的誤區,人們對感情的需求和追求,依然是真摯熾烈炙人的。一群單身人士聚會的歡樂隨著毓的歌聲一起飄入深不可測的夜空,剩下來一片沉寂,直到我們告辭離開。
幾年的光陰轉瞬即逝,當時吃火鍋的諸君已經紛紛成家立業為人父母了。那一次聚會,在我的生活這本大書中不過是匆匆翻過的一頁,我與那些“朋友”彼此間再沒有來往,甚至連姓名都漸漸淡忘了。
又過了一年多吧,毓突然來到我家,還以為她已經把我忘了。這次和以往大不一樣,她情緒高漲眉飛色舞,在我家客廳裡手舞足蹈興奮到不能自已,沒等我問及她已迫不及待,告知,她交了一個美國男友,白種人,好像叫什麼“傑恩”。她說的英文,而我的英文早就還給老師了。
說真的,我挺佩服毓,一是她對愛情的執著,二是她為了追求愛情鍥而不捨,居然能夠堅持把原來一個短句子都說不利索的英語,學到能夠找到純粹的金髮碧眼男朋友,還能和他交流溝通談情說愛直到婚嫁的程度。
後來,毓走了,追逐她夢寐以求的愛情去了美國,她沒有和我告別,她的離去也是聽別人說的。這一去,就再也沒有任何訊息,她從我的資訊庫裡徹底消失了。
卻不知為什麼,有她的訊息無她的訊息,我都會常常回憶起那一個夜晚,腦海裡總是呈現著電飯煲裡漚得黃兮兮的菜葉和臉上掛著兩行清淚的毓,這樣兩幅特寫。想不到,原本平淡而又匆匆翻過,完全沒有認真閱讀和品味的那一頁,竟然會如此深深地根植在我的記憶之中,留下了一份遙遠而美麗的憂傷。
2018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