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和你一樣孤獨
和你一樣不能愛生活
不能愛人
不能愛我自己
我不能嚴肅認真地對待生活
對待別人和自己
世上總有幾個這樣的人
他們對生活要求很高
對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
——黑塞
01
我無權去評判他人的生活,我只能為自己作出判斷。意義與實在並非隱藏於事物的背後,而是寓於事物自身,寓於事物的一切現象。當一個人能夠如此單純,如此覺醒,如此專注於當下,毫無疑慮地走過這個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賞心樂事。人只應服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屈從於任何外力的驅使,並等待覺醒那一刻的到來;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為,其他的一切均毫無意義。寫作雖美,莫如沉思;機智雖美,莫如能忍。過去之心不可得,未來之心不可得,萬法皆如,俱入目前。
02
知識可以傳授,但智慧不能。人們可以尋見智慧,在生命中體現出智慧,以智慧自強,以智慧來創造奇蹟,但人們不可能去傳授智慧。我年少時就有過這種疑問,正是我的懷疑驅使我遠離教師們。我還有過一種思想,僑文達,你又會認為那是玩笑或只是一種愚蠢的念頭,就是說,每一真理的反面也同樣真實。比如說,只有片面的真理才能形諸於言辭;事實上,以語言表達或思維的一切都只能是片面的,只是半個真理而已,它們都缺乏完備、圓融與統一;當佛陀世尊宣講關於世界的教義,他不得不把世界分為輪迴與涅槃,虛幻與真如,痛苦與救贖。人別無選擇,對於那些要傳授教義的導師們來說尤其如此。而世界自身則遍於我之內外,從不淪於片面。從未有一人或一事純屬輪迴或者純屬涅槃,從未有一人完全是聖賢或是罪人。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為我們有一種幻覺,即認為時間是某種真實之物。時間並無實體,僑文達,我曾反覆悟到這一點。而如果時間並非真實,那麼現實與永恆,痛苦與極樂,善與惡之間的所謂分界線也只是一種幻象。
03
我的生活確實古怪,走過了奇怪的彎路。少年時,我只知道敬神和祭祀。青年時,我只知道苦行、思考和潛行,探索婆羅門,崇拜阿特曼之中的永恆。作為青年人,我效仿那些懺悔者,生活在森林裡,忍受酷暑與嚴寒,學會捱餓,教自己的身體麻木。接著,那位活佛的教誨又奇妙地啟迪了我,我感到關於世界統一性的認識又在我體內猶如自身的血液一樣迴圈不已。可是,後來我又不得不離開了活佛以及他那偉大的真知。我走了,去向卡瑪拉學習愛之歡樂,跟卡馬斯瓦密學做買賣,積攢金錢,揮霍金錢,學著嬌慣自己的腸胃,學著迎合自己的感官。我就是這樣混了好多年,喪失了精神,又荒疏了思考,忘掉了統一性。
04
就好像我慢慢繞了個大彎,從一個男子漢又變成了孩子,從一個思索者又變成了孩子般的俗人,不正是這樣麼?這條路也曾經美好過,我胸中的鳥兒並沒有死去,然而,這又是怎樣一條路哇!我經歷了那麼多的蠢事,那麼多的罪惡,那麼多的錯誤,那麼多的噁心、失望和苦惱,只是為了重新成為一個孩子,以便重新開始。但這顯然是正確的,我的心贊成,我的眼睛為此而歡笑。我經歷了絕望,甚至墮入了最最愚蠢的想法,也就是自殺的想法,以便能得到寬大,重新聽到“唵”,重新睡得好並且適時地醒來。為了能在我心中重新找到阿特曼,我不得不成為一個傻瓜,為了能重新生活,我不得不犯下罪孽。我的路還會把我引向何處?這條路怪里怪氣,它繞著8字形,也許是在兜圈子。隨它怎麼走吧,我願意順著它走下去。
05
透過我的靈魂與肉體得知,我之墮落乃為必需,我必然經歷貪慾,我必然去追逐財富,體驗噁心,陷於絕望的深淵,並由此學會去抵禦它們;學會熱愛這個世界,不再以某種欲願與臆想出來的世界、某種虛構的完善的幻象來與之比擬;學會接受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熱愛它,以歸屬於它而心存欣喜。
06
任何體驗如果未達到極致並終歸寂滅,都會重新出現,悲哀總會迴歸。
07
他遇見女人時目光冷淡,遇見城中穿著華美之人,嘴角流露出輕蔑。他見到商販經商,君侯外出狩獵,服喪者哀嚎,娼妓出賣色相,醫生救治病人,祭司定奪播種之日,情侶們相互愛撫,母親們哺乳——這一切都讓他不屑。一切都是欺騙,都散發著惡臭,謊言的惡臭。一切慾望、幸福和優美皆為虛幻。一切都在腐朽。世界是苦澀的。生活即是折磨。
08
他看到世人如無知的孩童,如動物一般地存在,這使他既羨慕又鄙棄。他看到人們不停地勞作,為了金錢,為了微不足道的享樂和無足輕重的榮譽而經受痛苦,華髮早生;而對他來說,那些世俗的名利似乎不值得付出如此的代價。他看到人們彼此責罵,彼此傷害;他還看到人們為了一個沙門只會一笑了之的痛苦而悲傷不已,或者為了一個沙門根本感覺不到的喪失而煩惱不堪。他接受世人帶給他的一切。所有這些遊戲以及人們玩弄這些遊戲所投入的激情佔據了他的全部思想,正如他的思想曾為諸神與梵天所佔據。有時他會聽見自己心中有一個瀕臨熄滅的輕柔聲音在靜靜地提醒他,在靜靜地抱怨;這聲音如此細微以至於極難覺察。於是他突然清晰地發現他在過著荒謬的生活,他所做的許多事情僅僅是遊戲而已。的確,他非常愉快,有時也有快樂的體驗,然而真實的生活都與他無緣,並從他的身旁疾速流逝。他只是在觀察世人並從中自娛,而他的心,他的真實本性卻絲毫沒有投入。他真正的自我卻飄然於遙遠的異鄉,無形無影,永無止息地漫遊,與他的生活彼此隔絕。大多數人都像一片片落葉,在空中飄浮、翻滾、顫抖,最終無奈地委頓於地。但是有少數人恰如沿著既定軌道執行的星辰:無常的命運之風吹不到他們,他們的內心有著既定的航程。
人別無選擇,
對於那些要傳授教義的導師們來說尤其如此。
而世界自身則遍於我之內外,
從不淪於片面。
從未有一人或一事純屬輪迴或者純屬涅槃,
從未有一人完全是聖賢或是罪人。
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為我們有一種幻覺,
即認為時間是某種真實之物。
09
當一個人有所追尋,他只會看到他所追尋之物。他之所以無所發現、無所獲得是因為他只專注於他所追尋之物,因為他執迷於自己的目標。追尋意味著有了目標,而尋見則意味著自由、包容,摒棄一切目標。尊貴的人,您也許的確是一位追尋者,由於您的追尋過於急切,您沒有看到許多眼前的事實。
10
他覺得,在最近的時日裡,他已嘗夠了痛苦和煩惱,一直至絕望得要死。這樣也好。不然他還會在卡瓦斯瓦密那兒呆很久,賺錢,揮霍錢,填飽肚子,卻讓心靈焦渴難忍。不然他還會在那個溫柔的、軟綿綿的地獄裡住很久,那也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了:那個徹底失望和絕望的時刻,他懸在滾滾流淌的河面上,準備自盡的那個極端的時刻。他感受到了這種絕望,這種極深的厭惡,但是他沒有被壓倒。那隻鳥兒,那快樂的源泉和聲音,依然活躍在他心裡。他為此而深感快樂,為此而歡笑,花白頭髮下的臉為此而容光煥發。“這很好,”他想,“把應當知道的一切都親自嚐嚐。世俗的歡愉和財富並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我從小就學過。我早就知道,可是現在才算是親身體會到。現在我明白了,不僅是腦子記住了,而且是親眼目睹,心知肚明。好極了,我總算明白了!”他久久地思索著自己的轉變,細聽鳥兒歡快的鳴囀。這隻鳥兒不是已在他心中死去,他不是感覺到鳥兒已經死了嗎?不,是別的什麼在他心中死去了,是某種早就渴望死去的東西。那不就是他以前在狂熱的懺悔年代裡想扼殺的東西嗎?那不就是他的自我,他的渺小、不安而又自負的自我,他曾與之搏鬥了多年卻總是失敗的自我,在每次抑制之後又再次出現、棄絕歡樂和帶來恐懼的自我嗎?那不就是今天終於在這河邊樹林裡死去的東西嗎?不正是由於這一死亡,他現在才像個孩子,滿懷信心,無所畏懼,充滿了歡樂嗎?
11
人只應服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屈從於任何外力的驅使,並等待覺醒那一刻的到來;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為,其他的一切均毫無意義。
12
所有人的形象都融入不息的河水。河水包容了所有人的追求與渴念,慾望與苦難。於是河水之聲也充滿了渴求,充滿了刺心的痛楚,充滿了無饜足的貪慾。河水向自己的目標流去。悉達多發現水流變得迅激,包容著他自己,他的親族以及所有他曾遇見過的人們。所有的漩渦與波浪都痛苦而急切地奔向自己的目標——許許多多不同的目標:奔向瀑布,奔向大海,奔向河流,直至百川彙集的大洋。所有目標都終將達成,而每一目標之後都必有一種新的目標出現。河水化為蒸汽而上升,聚而為雨又再度降臨大地,化為泉水、小溪與河流,煥然一新,又滾滾奔流。然而那渴慕的河水之聲已然變幻,儘管仍迴響著哀傷與追尋,但其他音聲加入了協奏,喜悅與憂傷之聲,善惡之聲,悲哀與歡笑之聲以及成千上萬種音聲。
13
我感覺愛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研究這個世界,解釋它或是鄙視它,對於大思想家或許很重要,但我以為唯一重要的就是去愛這個世界,而不是去鄙棄它。我們不應彼此仇視,而應以愛,讚美與尊重來善待世界,善待我們自身以及一切生命。
14
我是罪人,你也是罪人,而罪人有朝一日會成為梵天,有朝一日會證得涅槃,有朝一日會成佛;這“有朝一日”是某種幻象,那只是一種比較而已,罪人並不是在趨於佛境,他並沒有不斷演進,儘管我們的感官只能如此感知事物。不,潛在的佛性已然存在於罪人身上,他的未來已然存在。我們必須認識到隱藏於你、我以及所有人中潛在的佛性。僑文達,世界並非不完善,或者正沿著通向完善的漫漫長路緩緩發展。不,世界在每一瞬間都是完美的:所有罪孽都已然領受神恩,所有孩童都是潛在的老人,所有嬰兒都已打上死亡的印記,而所有的垂死者——必獲永恆的生命。一個人不可能認清另一個人已然修到何等境界。
15
在極深禪定之中,人可以除滅時間並同時經歷所有過去、現在與未來,於是一切皆善,一切完美,一切即梵。因此,我認為一切的存在皆為至善——無論是死與生,無論罪孽與虔誠,無論智慧或是蠢行,一切皆是必然,一切只須我的欣然贊同,一切只需我的理解與愛心;因而萬物於我皆為圓滿,世上無物可侵害於我。我透過我的靈魂與肉體得知,我之墮落乃為必需,我必然經歷貪慾,我必然去追逐財富,體驗噁心,陷於絕望的深淵,並由此學會不再去抵制它們;學會熱愛這個世界,不再以某種欲願與臆想出來的世界、某種虛構的完善的幻象來與之比擬;學會接受這個世界的未來面目,熱愛它,以歸屬於它而心存欣喜。
16
這是一枚石子,相當長的時間之後它也許會化為泥土,泥土中會生出植物,動物或是人。我以前或許曾說過:這石子只是石子,毫無價值,屬於瑪耶女神的空幻世界,然而或許因為在變易之輪中它也有變為人或是神靈的可能,所以這枚石子才具有了某種重要性。這或許是我曾經有過的想法,但是現在我認為:這石子不僅僅是石子,它同時也是動物、上帝或佛。我不因為它是一物並將會變為另一物而尊敬它,愛它。而是因為它久遠以來即包容了一切萬物,而且永遠涵攝萬物。我愛它僅僅因為它是一枚石子……
17
佛離去了,但悉達多心中永遠忘不了他的眼神和半蓄半吐的微笑。他想:“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人像他這樣看、笑、坐、走。我希望我也能像他這樣看、笑、坐、走,那麼自如,那麼高尚,那麼節制,那麼坦率,那麼純樸而神秘。一個人只有在征服了他的‘我’之後才會那樣看和走。我也要征服我的‘我’。”悉達多想:“我已經見到了一個人,唯有在他的面前我要垂下眼睛。我絕不再在任何其他的人面前垂下我的眼睛。居然連這個人的教義都沒有能吸引住我,那也就不會再有別的教義能吸引得住我了。”悉達多想:“佛把我掠劫了。然而,雖然他掠劫了我,卻又給了我一些更有價值的東西。他搶去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來信仰我,而現在卻信仰他了;他本來是我的影子,而現在卻是喬達摩的影子了。然而他,佛,卻給了我一件東西——悉達多,我自己。”
選自黑塞 著《悉達多》姜乙譯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