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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雲歸路

簡書作者

2020-11-18 22:08開啟App

趕一場葬禮,我又回到了曾經和您朝夕與共的這個地方。停了車,我想走走。暮色四合了,窄窄的老街巷開始安寧,我輕輕地抬腳再慢慢地放下,仔細地丈量著兒時熟悉的哪些左右方圓,巷子兩旁次第亮起的燈火裡,不知還有多少我認識的臉龐,按記憶中的順序,我默數著一戶一戶的人家,這些氣派的門樓、新修的磚瓦,迷惑了我的判斷,記憶中那些引領這條街道勃勃生機的主人,原來幾乎都已退隱,老去、搬離、死亡……多麼自然又多麼無情的變遷,被時間打磨出一個又一個或悲或喜的故事,藏在一些人的心裡,刻骨銘心,就像您——我的母親。可是無論您帶給過我多少溫馨的記憶,結尾卻是憂傷的。

老家的舊屋已經倒塌了,荒草瘋長,我在夜色裡任意憑弔所有與您相關的往事,可以哭可以笑,更可以喊聲“媽媽”,和您說說話,儘管您已不在,可我相信在這樣安靜的夜裡,您是可以回來的,和我一起在這片意想不到的廢墟上,把有您的光陰重走一遍。恍惚間,老屋的燈光又亮起,您在廚房忙碌,鍋碗瓢盆的聲音裡,有熟悉的飯菜香味嫋嫋入鼻,媽媽,我是餓了嗎?二十年了,舌尖嘗過的味道,沒有一樣能敵得過您給入的滋味,那是家的味道,可我再也吃不到您做的飯菜,此生此世,縱使尋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再也不能了……站在月色裡,我還是往日裡歸家的孩子嗎?可是,家沒有了啊。淚眼婆娑裡,我似乎又看到老屋裡暈黃的燈光,媽媽,您身上穿的是那件我給您買的布衫嗎?那時的工資真少啊,以至於想給您買件像樣點的衣服都是一種奢望,可我願意為您傾其所有,在我的執意裡,您驕傲地享受著一個孩子單薄的孝敬,挑選了這件廉價的薄布衫,您笑著說花色真美,穿在身上涼快,就在那一瞬間,年少的輕狂突然在我的心間坍塌,我權衡著自己的人生位置和責任,告訴自己,我要長大,要強大,要成為媽媽您的避風港,無論日子多麼艱難,我都要為您撐一把陰晴兩用的傘。此後那些年,我努力地在自己狹窄的人生格局中奮鬥、攀爬,毫不妥協地向外擴張,倚仗著的都是您交給我的善良、樸實、還有真誠。路似乎越來越寬,日子也越來越明亮,我已經停不下腳步回頭望您,總以為來日方長,我固執地用離別和思念作為籌碼,不斷地延續著回家的歸期,努力地積攢著收入,我想給您美麗的衣裳、奪目的首飾、豐盛的食物……在心裡我一次次構想著您的光鮮,還有您親切的笑臉,這一切竟成為在國外打工那些日子裡唯一支撐我的動力,無數個想您念您的夜裡,我披衣坐在臺階上,望月,以最古老的方式把心思放飛在回家的路上,常常是淚流滿面,輾轉難眠。電話裡,您無數次問我的歸期,我總說“等等,再等等”……可您卻走了,沒有等我,沒有給我絲毫的準備,哪怕一點點的暗示,賭氣般的,卻是令人絕望的決別。

沒有人告訴我媽媽辭世的事,親情感應讓我察覺到他們善意的隱瞞。就在那個夜晚,上夜班的我總是惶惶不安,心神不寧,車間的門裡門外,我不停地反覆進出,似乎是有事情要發生了。那個冗長的夏夜啊,我抬頭看見對面的山頭上,樹木簇擁生長卻漏出了一塊間隙,正好映著午夜灰濛的天,形狀像極了門的樣子,彷彿是要通往天上……我呆呆地看著,一些有關於天堂、生死、《聖經》裡禱告的詞彙竟不由自主地擠進腦海,我猛地一驚,擔心驟起,因為媽媽生病已有一段日子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個電話,渴望聽到她跑過來帶著喘息的一聲“喂”,那時我們的家沒有電話,需要從鄰居哪兒轉達,我害怕自己的神經兮兮會驚擾了鄰居安寧的夢鄉,就那樣,熬到天亮,在電話亭裡攥著話機的掌心早被汗水浸溼,掐著時間差,我焦急按下號碼,一下,兩下……長長的迴音如錘夯在胸口,整整一天,沒有人接聽,那種失魂落魄的擔心彷彿把我置入萬丈深淵,無助、絕望、心被刀剜了般的痛。第二天,電話通了,鄰居滿是歉意地解釋昨天是因為不在家,旋即又熱情地說去請媽媽來接電話,我把聽筒一直貼在耳邊,不敢移開,不多久,我聽到腳步聲,“媽——”我急切地喊,“是我呀,你媽剛出去了,沒找到呢。”電話那頭鄰居的回答儘管讓我失落,卻讓我懸著的心瞬間放下,媽媽是出門了,沒有事的啊,我這樣安慰自己,可我哪裡知道,家人和鄰居早已都約好不要告訴我媽媽去世的訊息。接下來的幾天裡,弟弟的電話無人接聽,老公的電話無人接聽,鄰居的電話無人接聽,我的心開始一點點下沉,生離死別的不祥已經非常清晰地挾裹著我。在韓國安山街頭的電話亭裡,我終於撥通了老公的手機,詢問媽媽的狀況,老公說媽很好,我固執地要求老公立即去媽媽家,要親耳聽到媽媽的聲音。在我幾近瘋狂地步步緊逼下,老公吞吞吐吐的話猶如晴天霹靂,“媽前兩天已經走了,我們不敢告訴你……”我的世界陡然坍塌,身體瞬間猶如被掏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那個電話亭,在異國他鄉的街道,我如一個孤兒般淚流滿面地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身邊是熙攘陌生的人群,忽遠忽近中,不停地有我聽不懂的語言在向我表示關心和詢問,我搖頭,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沒有媽媽了。

時過一年後,循歸期回家,物是人非。我極力迴避所有與母親相關的話題,心裡卻又不停地渴望能更多的瞭解母親與我分開後所有的點點滴滴。白天,我故作輕鬆,風輕雲淡地安慰傷心的老父親,午夜夢迴,母親的音容笑貌無時不在眼前展現,我的心口一陣一陣地痛。直到半月後,在大舅家一次抵夜長談,還原了母親去世那時的場景:媽媽去世的那夜,雷鳴電閃,下著瓢潑般的雨,第二天出殯時,雨絲毫沒減,路面翻湧的積水沖走了小舅送行時穿的靴子,花圈被淋透,紙錢燒不著,那雨無休無止地潑下,挾天裹地,彷彿有無限的留戀,彷彿又有無限的憤怒……大舅無數次泣不成聲的哽咽,在更深夜靜的那個夜晚,向我講述了他與他的大姐從兒時到成人後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田地裡,她是養家餬口的主勞力,天不亮出門,天黑還沒能歸家吃口熱飯;深山打柴,她扛著自己的一份走一截路放下,又轉身回去接扛下弟弟背上的一份,如此反覆,累得鼻血直流;弟妹生病,哪怕是半夜三更,也是披衣而起,深一腳淺一腳地出門尋醫問藥……種地、打柴、帶領弟妹,那時,她也只是一個孩子,卻承受了一個貧困家庭裡超正常的負荷,直到出嫁,她的婚姻也多半緣於對原生家庭的付出,然而,婚後家庭的變故,讓她三十歲失去了丈夫,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還有年邁的婆婆。生活的不公,彷彿特意選中了她作為例子,好昭示人間不幸的存在:幼年喪父,中年喪夫。遇見我現在寬厚溫良的繼父,是生活給她唯一的恩賜,日子雖然清貧,但簡單中有人間的平凡煙火,她不屈不撓地與命運抗爭,頑強地生存,庇護著兒女成長,到羽翼豐滿,在細水長流的樸素裡,歲月終於慢慢開花,展眼望來,一切安穩,可是她停下來,把自己永遠定格在五十三歲。一瞬間,大舅似乎老了很多,他涕淚交橫的追悔為什麼就忽略了我母親病情的嚴重性,作為晚輩,我從沒有見過他曾有過這樣如此悲傷的樣子,我端坐在椅子上,不敢有絲毫的動靜,卻也流不出一滴的淚水,大舅失去了她的大姐,我失去的卻是母親,一個給了我生命的人,一個只為我付出卻拒絕回報的人!其實,我的心底何嘗不藏有更多更大的懊悔和內疚啊,媽媽曾在去世前無數次地詢問過我的歸期,可我一直沒能領會她的心意,倘若我能及時地回家,也許媽媽就不會走;媽媽也曾說想要一件我手織的毛衣,那時我剛學會織毛衣,新鮮好奇勁兒一過,我竟遲遲拖延,沒能完成兩個袖子的成型,那件軍綠色的毛衣從此就擱淺在我無盡的內疚裡;國外務工時的假期裡,我曾頻頻去首飾店檢視款式,掂量著銀行卡里的數額,尋找我的財力能及範圍內最適合母親的項鍊、耳環,還有戒指,母親一生清貧節儉,什麼首飾都沒有,我篤定地想,我一定有機會送給母親人生中第一次得到的禮物,那時也有朋友回國探親,我完全能夠把禮物提前請人帶給母親,可我又貪圖著親手相送的形式,竟不可原諒地就此永久的失去了機會。母親終是絕情地走了,沒有人能知道我的懊悔和傷心之餘,我對母親無限的思念深處,還有一絲恨意:為什麼不能給我一點時間,為什麼不能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盡一次孝順,報一次恩情,好好地表白一次我的深入骨髓的——愛?憑什麼就這樣無情地剝奪一個孩子的心意?誰給予的權力這樣絲毫沒有通融?如此忍心!從此,一根刺就紮在我的心口!而今,十多年過去,終於可以看淡生死,卻還是放不下母親的不辭而別,每一次有母親的夢裡就一定有淚水,所以那夢總是沒有做到頭就被叫醒,總是讓我留念讓我無比遺憾和傷感,就像日本電影《人證》裡的主題曲《草帽》,真的是失去了再也找不到!

沒有了母親,老屋瞬間蒼老,出門沒有不捨的長長相送,細細叮嚀,歸家也空有寂寞的門楣和安靜的一院雜草。我們就像撐著小傘的蒲公英,各自尋找另一處合適的地方,安放著自己,也把曾經的家園悄悄地安放在心底裡,不輕易提起,永遠也不會忘記!老屋的坍塌和荒蕪是一段光陰結束的見證,曾經那些絮絮叨叨的叮嚀,猶如今夜徐徐掠過臉龐的微風,讓人能感覺得到卻又留不住,漸次消磨遠去。滿地的月光,還是當年的模樣,透過樹葉的間隙投在地上,斑駁了一院的明暗,我一個人的腳步在寂夜裡清晰而又孤單,一步一頓地叩問變遷的流程裡,我還能留住些什麼。風過無痕,夜寒也層層加深,冷意漸漸侵入身體,老家就在眼前,可是已沒有歸處留人,唯有在月光的明處,我寄希望,月光的暗處,我藏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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