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裡,冬天的故鄉,是站在原野裡極目望去,在蒼黃的天幕下,散落在小河邊、樹林裡、茅草叢中那一片片炊煙裊裊的村落。
犬吠深巷裡,雞鳴桑樹顛,是留在我記憶深處永遠抹不去的童話故事,而房前屋後淳樸善良的大爺大媽,小巷裡呼嘯來去無蹤的孩子,和偶爾閃過牆角的鄉下少女羞澀的眼睛,都無數次讓異鄉漂泊的我魂牽夢縈,淚溼衣襟。
2021年臨近舊年,我終於登上了回鄉的列車,來到闊別二十餘年的故鄉。
當城鄉公交把我留在一個叫故鄉名字的地方時,我鄂然了,這是我的故鄉嗎?
柏油路兩旁是一幢幢居民樓和商鋪,門前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車輛,紅男綠女穿梭往來,但形同陌路。
我順著街道慢慢走著,那些淡藍色口罩後面似曾相識的面孔是那樣的冷漠、呆滯或者兇狠,以至於我不敢開口叫出他們的名字。
在街道盡頭,我終於確認出一個我兒時的玩伴,一個缺半拉耳朵的人---兔子。
“兔子。”我興奮地叫到。
他訝異地摘下口罩,因為這個綽號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叫過了。
“你是核桃?”他咧著缺失了幾顆門牙的嘴笑著。
我點點頭,重新戴上口罩,因為幾個帶著袖標、五大三粗的壯漢正朝這邊走來。
“哪裡來的?口罩戴好!行程碼、核酸檢測報告,拿出來看看!”一個兇猛的胖子對我說。
我急忙把相關手續遞給他。
“看個雞巴!這是跟我和你爸小時候一起玩大的,論輩分你應該叫叔,許多年沒回來過了。趕緊回去跟你爸說,就說核桃回來了,讓他把酒和肉準備好!”兔子在一旁嚷。
胖子沒有理他,很感興趣地打量著我。見我衣著光鮮的樣子,突然變的熱情洋溢。
“呃---是叔你回來啦!小時候我常聽我爸提起你呢!說他們幾個一起玩大的人,數你混得最好,還讓我們向你學習呢!”胖子興奮地說。
“那裡---”我臉有點發燒,感覺有點對不起他爸的讚美,剛想解釋一下,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太太走過來打斷了我。
“是誰呀?”她瞪著一雙通紅的眼,氣喘吁吁地問,乾癟的小嘴在口罩下抖動著。
“七奶,你這麼大歲數了,不在家待著,胡轉什麼?現在是疫情期間,沒事別亂跑。”胖子埋怨道。
“你們圍這裡做啥哩?是領導檢查工作嗎?”七奶沒有理他,逼視著我問,邊說邊摘下口罩,露出唇邊的一顆大痣。沒錯,正是我小時候隔壁的鄰居王七嫂,一個記憶裡精明能幹的中年婦女,現在居然老成這樣了。
“把口罩戴好,七奶!”胖子不滿地瞪著她說。
七奶仍然沒有理他,木然的臉上露出一絲憤慨。
“你是上面下來的領導嗎?”她堅持道:“我就想問一下,我一個老太婆,天天大門不出 二門不邁的,讓我一天價把這個破布蒙在嘴上,我肺子不好,連氣都喘不上來,合理嗎?”
“是這樣,你老人家是不出去,但馬上過年了,外面來的打工的、走親訪友的人很多,你不戴口罩,萬一把病給你傳染了,你老人家不得去住醫院嗎?”我親切地跟她解釋。
“呃”老太太點了點頭,戴好口罩,繼續道:“那我姑娘來看我,不讓進社群,也是你們上面的意思嗎?”
“行了,七奶,叔不是管這個的領導,你別問了。”胖子不耐煩地打斷她。
七奶張了一下嘴,噎了回去。我急忙握住她的手親熱地說:
“七嫂,我是順子,小時候住你隔壁院子那個順子,你記得嗎?”
“呀!是順子呀!我怎麼不記得?你小時候還吃過我奶呢!”七奶激動地說。“怎麼?現在當官了?”
“沒有沒有,我跟你老一樣,就是老百姓。”我急忙跟她解釋。
“呃,老百姓好,不當官好。”她囁喏道,斜了一眼胖子:“反正現在當官的也沒幾個好東西!”
“你--”胖子瞪著她,無奈地嘀咕著。
七奶拉著我的手,絮絮地問了許多情況,末了抹了一下紅紅的眼睛說:“現在的娃娃們吃是吃飽了,穿也穿暖和了,就是心思越來越重了,心也越來越暗了,難得露出一個笑模樣來,哪像過去,大家夥兒只要吃飽了肚子,就是一個勁兒的瘋,一個勁兒的樂,跟一家人似的!看看現在,都愁死了,一個餅子一大堆人搶著吃,恨不得你死我活似的,非要比出個高低來!唉~”
她說著,用枯枝般的手,指點著街頭擠擠挨挨的店鋪和密密麻麻的小車對我說。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目送她拄著柺杖在寒風中瑟瑟地離去。
“這個死老婆子!神經病!”胖子冷笑著罵道,然後回過頭來:
“叔,到我家去吧,我爸在家呢!”
“等會兒我和兔子一起過去,你爸也住樓房上了嗎?”我問。
“沒有,他捨不得那個老院子,住那邊,養著幾隻羊,幾隻雞。”胖子說。
“沒事。你去忙吧!我和兔子走路過去。”
“叔你沒有開車嗎?那邊全是土路,不好走。”胖子疑惑地問。
我尷尬地笑笑:“叔還沒個車呢!”
胖子一聽嚴肅起來。
“呃,那就你們走過去吧。把口罩帶好!”他冷冷地說。
“這個錘子!”兔子衝他背影吐了口唾沫。“狗眼看人低!自從當了村主任後,整日裡思謀著溜鬚拍馬,升官發財!”
“你這幾年混得怎麼樣?在外面”他嘆了口氣。
“一般般。就過過日子。”我淡淡地說。
“世事變咯!現在的人都奔錢活著,沒錢就哪裡也別去了,窩著吧!”他幽幽地說。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一大片樓房背後的低窪處,我終於見到了久違的故鄉村落,那個曾經魂牽夢繞的地方,只是它現在已經毫無生機可言了,像一艘巨大的破船,再也無法承載歲月的滄桑和風雨,靜靜地沉沒在那裡。
我和兔子穿過清冷的街道,回憶著那些曾經激盪在深巷裡的歡聲笑語,回憶著那幾株現在已垂垂暮年的大柳樹下曾經悠揚的柳笛聲,回憶著那些現在緊鎖而當初只要打一聲呼哨就可以蹦出許多孩子的一扇扇門戶……而所有那些快樂的時光都已經一去不再復返了,留給我們的只有無盡的感慨和唏噓。
當夜,我和兔子,胖子他爹在老屋的土炕上喝了一夜的酒,重溫了那些逝去的燃情歲月,禁不住老淚縱橫。
第二日,我便離開了我的故鄉,此生也許將不再復返!因為故鄉原來的舊村落正在慢慢地消失,而最主要的是,隨同它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往日特有的濃濃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