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著,不時地望著她那蒼老而又天真的臉,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她那雙手,真如老樹,很硬,很粗,卻像有一種靈性,握上去就不想放下,手掌縱橫的溝壑裡,埋藏著記憶,埋藏著歲月的年輪。這雙手呀,她又曾何等偉大——是我的搖籃,是我的雨傘,是放學後書包的手架,是上學時相伴的引導——這雙手裡鑲嵌的回憶,星星點點都有我的影子。
陪她出來走走,是因為突然間我發現她老了的跡象,就像被蟲蛀的枯樹一般。突然覺得,好像我迫不及待想離開她的時候,歲月故意放慢;而當我離開後思念又歸來之時,歲月卻早已消逝,萬般惆悵在心頭。我很詫異,她如同被歲月施了魔咒,一瞬間失去了年華。
陪她出來走走,我想讓她找回那過去的時光,我想告訴她,你沒老。
路上,她如同孩子般興奮——她很久沒有同我出去了,尤其是像這樣僅有兩個人的時候。提醒我帶家門鑰匙,記得回來路上訂牛奶買雞蛋買蔥買姜。我開玩笑說:“你省省吧,力氣別費在說話上。”她笑了說,“你想去哪兒?”“你覺得呢?”“去繡球公園吧。你記得嗎……”她一邊走著,一邊絮叨開來。我聽著,陪她蝸行在道路上,如同一幅很美的風景畫,定格在歲月的川流中。
到了門口,她停住了,“啊呀,變化這麼大呢——”她一時沒有說話,望著煥新的大門, “這是那個公園嗎?”是的。“啊——”她應了一聲,既像是對我上句的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她呆站了一會兒,我輕輕地梳了梳她參白參灰的頭髮,說“走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邁開了腳步,我也隨著她走了進去。我們倆就這樣慢慢地踱著,從大路,到橋上,再到小路。一路上她似乎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只是在我旁邊默默地走著,經過一個破敗的石馬時,她突然停了下來,指著那個石馬對我說:“你看,你看,那個石馬,小時候你非要騎上去,有一回,你居然在上頭睡著了……” 她說著,笑容從嘴角盪漾開來,眼睛裡閃爍著點點星光。她似乎已經找回了那段歲月,回憶的美好氛圍氤氳在我們之中。是啊!我記得你用有力的雙手把我放到石馬上,像今天這樣微笑著看著我在上面瘋鬧,可是,你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抱不動我了呢?我長大了,可是你卻慢慢衰老了。
“你看,你看,那個地方,以前我還跟你放過風箏,我們倆都不會,結果還把風箏搞樹上了,是請人家幫我們取下來的……”
“你看,你看,那種鳥,當時你可調皮了,非要去抓那種鳥,還要回去養著……”
“你看,你看,那個草坪,小學的時候,你最愛在草坪上捉螞蟻,我和我那幾個老朋友——”她忽然打住,不說了。我心裡一揪。我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停下,在她從老家到南京後的那個晚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撥打自己老朋友的電話,可對方要麼關機,要麼空號。我媽看不下去了,說別打了。她執拗地又撥了好幾遍,最後抬頭用企盼的眼神看著我說:“你看看是不是手機壞了?”
我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麼——可是她不願多想,她不願意自己所愛的,陪伴自己的那些人一個一個離去,她也不願意發現到頭來只獨身一人於此,她不願意最後相伴的只有孤獨,只有離別的哀傷。
“回去吧。”
她仍然沒有說話,還仍是看著那片草——她看的是狗尾巴草,這是路旁最野、生命力最旺盛的草。這種草,從來都是成片出現,無論何時何地,一生相伴,不離不棄。
“走嗎?”
她彎下腰,吃力地伸著胳膊向前夠——她的腰和關節不好。那株微微的狗尾巴草,在風中搖擺,卻是友誼與永恆的象徵。
我看見她臉上的溝壑,看見頭髮參灰參黑到參白參黑,看到她對斗轉星移的驚訝,看見她喋喋不休的回憶,看見昔人不在,今朝於我奈何誰的惆悵,看見狗尾巴草,春風一年又一年,歲歲朝朝,移宗換代。
我看見的一切,都是歲月,都僅僅是歲月。 我站在她的歲月之外,努力用行動告訴她:斯人已逝,以後有我一直陪著她。
我慢慢地扶她起來,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天黑了,又是一朝暮歲月逝去。
我走著,不時地望著她那蒼老而又天真的臉,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我想握住她的手久一些。
歲月,你聽到了嗎?我想握住她的手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