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無是處
鄢文龍
昨天,我開車的時候,看著一棵樹搖動著另一棵樹,我發現一朵雲正在推動著一朵雲,我驚呆了。
原來,幸福就是:
困了的時候,有一張床;
餓了的時候,有一碗飯;
冷了的時候,有一爐火;
曬了的時候,有一棵樹。
我,卻一無是處。
看著別人頭上放光,我特別羨慕,可是因為小時候頑皮,不小心將滾燙的豆漿倒落在了頭頂,從此總是一頭烏黑,出門擔心起風,跑步擔心颳風,打球擔心走風。
看著別人上學,總是早早地蹲在學校的門口。總是在走完最後一個學生的時候,被母親牽著衣角拖著離開。八歲,終於上學了,可是,當別人用火柴從1數到100的時候,我卻只有跑到田埂拾取幾根稻杆用剪刀剪成一段一段。
看到別人穿上新衣服去墟上參加物資交流的時候,我兜裡揣著一元人民幣,在大人的褲襠縫隙看遍了整個熱鬧,什麼都想買卻什麼也買不了,最後又拽著一元熱乎乎的人民幣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家。
當別人一邊吹著口哨一邊騎著腳踏車飛奔學校的時候,我卻一個人孤獨地一邊聞著炊煙的香味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暗數著數字搓著冰冷的手艱難地走向20餘里的學校。
當別人在學校夾著紅燒肉、大蒜炒肉發出“唆唆”聲大口大口吃著午飯的時候,我卻將母親備好的黴豆腐放入水中漂了又洗,洗了又飄,最後包裹在飯粒中努力地吞下,吞下,努力地。
當考上大學的時候,是奶奶拿著從煤礦撿煤塊積攢的錢為我買下第一件編織的毛衣;是奶奶的親戚因為我一個暑假為他放鴨子送了我第一雙買的鞋。
出生在農村,本打算修一輩子修地球,卻在學犁田的時候,在犁完田之後,把犁頭落在田裡,摸遍了整個田頭,最終只好失望地提心吊膽忐忑不安地回到家裡。
大學畢業後,分配在一個三縣交界的煤礦,老師說:“真好!走哪兒都方便。”因為這,激動得徹夜難眠,一報到才發現:原來走哪兒也不方便,從此,我知道什麼是一個硬幣的兩個面的哲學。
工作後,吃上第一個像船形的潔白饅頭,整整比小時候在家裡的大了三倍,白得在農村裡就壓根兒沒見過這樣白皙的面板,激動得反覆叮囑父親一定吃完,那時才明白當自己花錢時的滋味。
教中學的時候,正好講高考語文試卷,一工程師因為檢查教學,在教室裡聽著我的語文課,課後卻告訴校長他聽不懂,我懂得了他的言下之意:“我,當年的老牌大學生,今天的工程師,都聽不懂,他該……”
我想起了同樣命運的妹妹,當初一初二由工人出身的英語老師教學時,學生卻非常適應,初三時,校長讓科班出身的妹妹去把關,卻遭來一片換老師的叫喊。
現在,終於懂得為什麼年輕人白天渴望著天早點黑,因為他睡不夠;年老的人為什麼在茫茫黑夜卻渴望著天亮,因為他壓根兒不想睡,想睡也睡不著。
好不容易在摸爬滾打二十年後,調入了大學,卻被一段問話讓我尷尬得只想做穿山甲,在山洞穿行。
“你是讀了博士吧?”我向左搖頭。
“那你至少讀了碩士吧?”我只好向右搖頭。
“那你一定靠山不小吧?”我頓時羞愧得直左右搖頭。
這樣的問話,竟出自同一個人。
我只是一個本科生,一個普通得連硬殼封面都沒有的本科生。
更尷尬的是一次乘坐公交。
有一位看上去其貌不揚也並不像是高學歷畢業的研究生,因為別人向他介紹起我。他卻不依不饒的反覆地追問我:
“你是中學老師?”
“你是不打算評職稱?”
“你是哪根筋短路了?”
“這個學歷,你都敢在大學混!”
當有人告訴他我已經是教授時,他不再追問了。
好在公交車也到站了。
進入大學後,我並沒有想太多。
只相信讀書能豐富自己,沒想到確實改變了自己。
不敢像魯迅那樣說,我是把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因為,我喝不起咖啡;我也不配喝咖啡;我更沒有時間喝咖啡。
我只想吃飯,工作,讀書,睡覺。
書讀多了,只想寫。
不小心寫出了第一本專著《周德清評傳》。
不小心寫出了系列傳記《姚勉評傳》《晚唐巨擘鄭鷓鴣》《梁寅評傳》。
不小心寫出了修辭學專著《顛覆與超越——史鐵生文學作品的修辭化生存》。
不小心出版了系列古籍整理專著《嚴嵩詩集箋註》《正德袁州府志校注》《蘇轍筠州詩文系年箋註》《揭傒斯全集箋註》。
不小心出版了地方教材《詩詞宜春》《故事宜春》。
不小心出版了大學教材《語文課程學段體式教學論》。
不小心出版了散文集《月在波心》與《月點波心》。
書出版了。
很榮幸,大家,大咖,拔冗為我作序,對我勉勵有加。
不會忘記,南開大學著名語言學家馬慶株先生。
不會忘記,中國社會科學院著名歷史學家商傳先生。
不會忘記,中國修辭學會會長、復旦大學博士生導師吳禮權先生。
不會忘記,知名音韻學研究專家、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博士生導師劉曉南先生。
不會忘記,中國社會科學院韓愈研究專家劉寧研究員。
不會忘記,上海師範大學博士生導師徐時儀先生。
不會忘記,武漢大學博士生導師羅積勇先生。
不會忘記,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中國教育學會中學語文教學專業委員會理事長顧之川先生。
不會忘記,著名雜文家、魯迅文學獎獲得者鄢烈山先生。
不會忘記,著名散文家卞毓方先生。
不會忘記,著名書畫家朱墨先生。
在《周德清評傳》付梓時,著名語言學家馬慶株先生賦詞一首:
挺齋《音韻》鑽研透,
旁徵博引無遺漏。
《評傳》印京城,
世聞元曲聲。
地靈人傑眾,
不是宜春夢。
文湧似溫湯,
長歌歌未央。
在《月在波心》散文集出版時,著名雜文集鄢烈山這樣寫道:
這本散文集,也可叫隨筆集,題材廣泛,賞景記事、懷舊憶人、讀書記感、品鑑物語、哲思絮語,林林總總,恰如作者評汪曾祺的散文,“形散神聚”,“往往融奇崛於平淡,納外來於傳統,不今不古,不中不西”。
在《月在波心》散文集出版時,修辭學家吳禮權這樣評價:
可以說每一篇都是有可讀性的,文字也有美的特質,因為他對修辭有研究,懂得如何調配文字。除了懂修辭學,他也是懂得生活情趣的。正因為如此,讀他的散文集,我們不僅能長學問,明白什麼是學者散文,什麼是有學問的散文,什麼是有文人情趣的散文,而且會明白不少人生的道理, 領悟到什麼叫生活,什麼叫文人生活,什麼叫有情趣的文人生活。
可是,就在我在散文創作、傳記撰寫、古籍整理、地方文化研究、校本教材探索、大學教材編寫、作家文字修辭開拓等領域有所涉獵時,
有人開始誹謗我,不務正業;
有人開始諷刺我,搶了他們的飯碗;
有人開始妒忌我,不該這樣顯山露水;
有人在我專著出版時,不看全書,只看前言與後記,大放厥詞:
後記怎麼可以寫成萬字以上,後記中怎麼感謝自己的夫人,前言是你自己代筆吧?
有人在編輯我的書稿時,不懂裝懂,大刀闊斧地刪改,好像不改,就體現不出她的水平:
把詩歌中的文字全部加上來標點;
把作家、修辭學家的序言改得體無完膚;
把我寫的“農夫山泉有點田”中“田”字改成“甜”,因為她不懂得修辭學上的語言創造——諧仿修辭,我是借“農夫山泉有點甜”的特質表達自己的理想:
渴望做一個農夫,有山有水,有點田,生活甜美。
把我申報國家基金的課題《周德清生平、語言學思想及其成就》,竟然分類在歷史類別,其命運自然可想而知。
因為這是我在復旦大學訪學時,跟隨音韻學專家劉曉南先生研究的課題,是先生在看了我研究的成果之後的申報建議,是南京大學著名語言學家魯國堯先生的高度贊可,可是,就因為我從歷史的角度、文學的視野、語言學的切入進行了綜合的立體研究,最後竟然三不靠,自然三不著。
現在想來,現代的“博”,其實實際意義早已經變成了領域裡的“專”,“專”得沒有跨界,更沒有綜合,而像自己這樣在荒郊野外獨自徘徊的人,沒有受過專門的專業訓練,自然雜,雜得離譜,雜得不小心就會掉入無底的深淵,孤獨,沉寂。
好在北京大學陳平原對金克木的“雜”最為讚賞,好在金克木“以學識為根基,以閱歷、心境為兩翼,那適宜的文筆,跡淺而意深,言近而旨遠”,給了我榜樣,給了我方向,給了我自信。
我一直膜拜金克木先生,我尤其喜歡他那“自居邊緣,遠離著中心”的心態。
之後,我更從木心《素履之往•巫紛若吉》中,找到了心靈支撐:“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里。”
讀著木心,我體悟到什麼是廢寢忘食?什麼是欲罷不能?什麼是學貫中西?什麼是民族的更是世界的?
他就是錢鍾書之後當代的“錢鍾書”。
他就是文學的“百科全書”。
他就是地球儀。
他就是讓讀者羞澀的作家,然而他真正的出身卻是一個地道的畫家,他的跨界,讓今天的娛樂界所謂的跨界螢光亮於皓月之下。
而我卻,一無是處。
我,願一無是處,是處一無。
擁有一地詩書,無為幽居,自以為是,處世不驚。
處天地之間,以天為頂,是地為席,頂天立地,在無邊無際的山野,一聽水闊,一任天低。
2021年2月18日於抱朴行藏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