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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木柺杖和它的春天

劉雲芳

母親有一把木製的柺杖。

它取自於一棵在春天忽然死去的榆樹。其他樹枝都向南邊伸去,追著太陽生長,唯獨它,向著相反的方向延伸。它孤零零的,像一根伸出的食指,指著院裡碼放得格外整齊的圓形麥秸垛,更像一杆槍威逼著一棵圓滾滾的腦袋。直到多年後,她在母親手上被盤磨得圓潤亮澤,我才忽然意識到,這截樹枝早就以威逼的架式出現在我們院子裡,等待著母親臣服於那場病痛。

父親早就看它不順眼了,總想著怎麼將它除掉。可樹枝太高,他必須藉助一架梯子才能完成這件事,可我家沒有梯子。直到這棵樹死了,他才忽然想出辦法:把一個不太大的鋸綁在結實的長木棍上。舉高鋸子,找準樹枝與主幹之間的部位,用力拉扯起來。父親像個行刑人,對待一棵樹,一塊木頭,他總有各種辦法。

那些他父親、祖父種下的樹,都在他手裡變成了一張張桌椅、門、窗戶,甚至我和弟弟的玩具。他還沒有專門給母親做過一件什麼東西。

母親當年結婚前要的那種新式的組合櫃,他沒有兌現。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兩件掀蓋的木櫃,母親已經很歡喜。然而多少年下來,裡邊裝滿了父親、我和弟弟的衣物。與母親有關的東西少之有少。這木櫃就像母親的心一樣,看似歸她所有,卻裝滿了與別人有關的記憶。

父親想給母親做一個梳妝盒,但母親美化自己的工具僅有那折掉好幾年的半把梳子,還有一個黑底碎花,上邊寫著“萬紫千紅”的小鐵盒。父親這想法很快就夭折了。

我和母親站在不處遠看熱鬧,看見樹枝間的碎沫紛紛落下,像穿過陽光的金子。父親戴著帽子,閉著眼和嘴巴,生怕它們會進入自己的身體。眼看就要鋸掉了,可那截樹枝就像死死扯住母親衣角的孩子般不願撒手。最後,父親把鋸子反過來,狠狠對著它砸了一下。那截樹枝才終於帶著它稀疏的散枝落了地。他把這一截鋸下的樹杆放到牛棚旁邊那間堆滿雜物的矮房子裡。樹的其他部分卻沒有再管。母親好幾次想到要將它燒掉,卻始終也沒有動手。

母親忽然病倒的那一年,在外打工的父親才不得不回來。他站在母親面前,五官被錯亂的表情擠得很彆扭。半年未見的妻子躺在床上,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繼續沉睡。

母親的語言系統錯亂。她時哭時笑,以一種唱腔的方式高叫著:好黑啊!太黑了!真黑啊!

父親湊過去拉她的手,好像要把她從一段暗無天光的路上領出來。

一個月後,父親將母親帶回老家。她半個身體已經在慢慢甦醒,可她太害怕跌倒,不敢站起來。住院之前,她就是因為忽然跌倒才得了腦出血。

父親拿著斧頭,四處尋摸,最後他忽然想起什麼,跑到矮房子裡,找到那截榆木——好像它在這裡等待這幾年,就是為了完成給母親當柺杖的使命。父親將它的散枝砍掉,只留一小段粗針當作手柄。又反覆打磨,刨光,最後,將一把嶄新的柺杖遞給母親。

母親用左手一把將它扔到了遠處,對父親大聲喊道,不要,我不要!我這半邊身子肯定能緩過來,就像這半邊一樣!說著,她用左手去捏右邊的臉,用左手撫摸右邊的胳膊,用左腿勾右腿。最後,她用左胳膊緊緊摟著右半邊的身子,哭了起來。

母親對柺杖充滿了恐懼,好像這截木頭要在她命運里長出一棵讓她無法撼動的樹一般。可是她嘗試站起來,就必須依靠什麼。父親自然代替那柺杖成了她依靠的力量。可父親不能一直守在家裡,他要去侍弄莊稼,還想打零工,掙點買菜錢,這樣就可以免於向遠方的兒女們開口。父親還養著一頭牛,牛用一張巨大的胃消解著父親每天的勞動成果——那一大捆一大捆的青草以及父親割草的時光。然而更多的東西留在野草根部的傷口上。

我不知道母親是在怎樣一個清晨,一點點靠近榆木柺杖,並將它緊緊握到手裡的。她接受它,也是在接受那半邊身體可能再也無法醒來的事實。她撫摸它,與它磨合。她清楚日後,她的路不僅是自己的,也是這截柺杖的。在院子裡,一場小雨剛剛淋溼地面。她拄著柺杖從屋裡走向廁所。洋灰地上響徹的清脆的聲音漸漸消失。到了溼潤的土地上,這張狂的柺杖自動變成了啞巴。它失語了。也可能是與泥土的親近,讓它頓時尋回了往昔的什麼記憶,它在泥土裡偷懶,流露出成為一棵大樹的野心,每一次與土地親近都企圖紮下根去。在這一段泥濘的路上,母親也像柺杖一樣,想起曾經如風似火的樣子,種種與奔跑有關的記憶在這一刻復活,她似乎感覺到,只要她不停下來,她的右半邊身子就會甦醒。她努力向前的願望被一根想在泥土裡札根的柺杖阻攔著。她摔了一下子,幸虧旁邊那幾口黑得發亮的瓦罐支撐住了她。

那一排黑瓦罐曾經是她的法器。在食物匱乏的冬季,她曾用它們變出各種鹹菜,用它們儲存雞蛋,用它們漤柿子。多少生活的細節都裝在這瓦罐裡。在她生病之後,父親將它們轉移到路邊靠柵欄的地方,又摞成兩層。龍鬚草很快被吸引,好奇地圍過來,牽牛花也伸過觸角,將它們摟在懷裡。旁邊不知道何時長出一棵嫩綠的枸杞樹,用不了兩年,也能垂下紅色的果實了。它們像母親的往昔一樣,用豐富的色彩和不同的形態,在記憶深處形成一根會變形的彩色柺杖,努力衝擊著她的感官。

父親衝過去的時候,母親已經站起來。他原本做好了迎接她哭泣的思想準備。但母親沒哭,她看著瓦罐上邊掛著的透明雨滴。她本來要溢位的淚水,瓦罐替她流了。她只對父親說,你看,我還擔心把它們放在這裡,會落滿灰塵呢。瓦罐黑得可以發亮,它們兩個人和一把柺杖的影子被這一塊塊光亮拼湊出來。但母親更多的東西,如納了一半的千層底,繡了荷花,鳥卻只飛來一邊翅膀的十字繡……都只能丟到一邊。有些針長久不用已經開始生繡了。她把那一包上好的絲線和大小不一的針送給我。母親一定想不到,它們隨我翻山越嶺,到了千里之外,依然是躺在抽屜裡繼續生鏽。或許她是知道的,但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送給女兒總比直接扔掉的好。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要馴服那柺杖。她先馴服它的聲音,它落在水泥地的聲音太響了,一聲一聲,彷彿在叩響土地之門。夜晚,母親走過水泥地板去上廁所,它連綴起來的聲音,形成清脆卻乏味的節拍。母親開始恐慌、不安。她從衣櫃裡找出一塊小花布,吃力地剪出一小塊兒,將它綁在柺杖上。小花布像是柺杖的口罩,又像是個靴子,聲音果真就小了。

母親拄著它在院子裡來回轉悠,要讓這柺杖與自己融為一體。似乎也是在嚇唬右腿:你再不醒來,就有替代品了。每一次,母親都感覺到體內有股力量就要滋長起來,但每一次都是徒勞。報紙上、電視上各種神奇的藥物不斷湧出來,都是專治她這種病的,母親心裡升騰起希望,但這希望又與昂貴的藥費攪在一起,形成堵在舌頭上的一扇門,讓她不好意思說出口。最後,她還是說了,我們按照螢幕上的聯絡電話,買了藥,但廣告上那些老年男女治癒之後的燦爛的笑容沒能移植到她臉上。她曾在服藥期間感覺到的那股力量,最終還是熄滅了。她坐在門前的小土堆上,雙手扶住那把榆木柺杖,把臉貼在柺杖上方的樹杈上,滿面愁容,彷彿一棵樹上結出的最苦澀的果子。

母親開始喜歡早睡,她以這樣的方式迴歸。在夢裡,她東奔西走,去看住在山那邊的大姐與小妹,去河對岸的山溝裡給大哥和二哥上墳,她在路上採了一大捧野花,紅的、黃的、白的,真好看!兩個哥哥是不喝酒的,她在井邊給他們打了一瓦罐的水,她先嚐一口,是甜的,再分別撒到墳前,她跑下山去看在三哥家裡住著的父母。幹完這些,似乎還要去坐火車,女兒就要臨盆,她要趕著去照看,在女兒因為分娩而喊疼的時候,必須得緊緊握住她的手。她坐了那麼久,火車卻一直不開。等天黑了,有人驅趕她下去,才知道,她誤坐在一截沒有火車頭的車廂裡,永遠也不可能離開。

醒來後,她才想起,她的母親已經在幾年前走了。葬禮那天,下著大雨,她穿著白衣白褲,在雨裡哭,在泥裡哭。那天的大雨遠不及她的淚水滂沱。後來,她的淚水乾了,喉嚨裡再也發不出聲音,只大張著嘴。

姥爺那段時間就住在山下的三姨家。大家集體幫她隱瞞著,說她去給女兒看孩子了,一走就是許多年。姥爺每次都點頭,說,知道了。

母親是在許多個疊加的夢之後,才終於同意下山去見姥爺的。八十多歲的姥爺站在弓形的門口,拄著一根竹製柺杖。母親從機動三輪車上的大椅子上站起,喊了一聲“爸”便開始笑。姥爺也開始笑。這兩個表情錯亂的人,用笑容遮蓋了所有由多年的思念、猜測釀製的複雜情緒。母親被父親和姨父從車上背了下來。姥爺和她兩個人面對面站著,竹子柺杖和榆木柺杖支撐著這場重逢。母親已經開始哭泣。姥爺的手撫過她花白的頭頂,不斷重複著幾個字:傻妮子啊,傻妮子!

母親和姥爺說著話,他們的柺杖放在沙發的側邊,像兩匹拴在那裡等待主人相會的馬。

多年看不到女兒的姥爺,在心裡不住猜想。他甚至想過,我母親是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哪怕母親身患殘疾,他也覺得,這個結果是好的。姥爺一直笑,一直笑,他每過一陣就會說:傻妮子啊,傻妮子。幾年裡的期盼、猜疑、失落、祈禱……種種複雜的滋味都深陷在這三個字裡。

一年多之後的那個春節,母親早早開始準備看望姥爺。她唸叨的時候,父親總是不應聲。到了說好的日子,父親卻還是推託。母親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她追問著,終於知道,早在三個月前的初冬,姥爺便已去世。母親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用力敲擊著榆木柺杖,好像要把那短暫的幾次相聚從柺杖裡抖落出來。可是,那柺杖早已經被它訓練成了啞巴,又髒又舊的小花布,包裹著一根柺杖有可能發出的所有聲音。

母親沒有哭,但她卻在第二天的清晨給我打電話,說,她夢見自己一個人站在土炕上,四周都是懸崖。我明白那是她內心的無助與恐懼在發出警告,便勸她,你要難受,就哭幾聲吧。但她卻重重嘆了一口氣,姥爺當年說的話移植到了她嘴裡,她說:傻妮子,呵,傻妮子!

母親再也離不開那柺杖,她有時坐在門前的土堆上發呆。雙手握緊它,怕它忽然跑掉似的。

把柺杖馴服之後,所有的東西都能變成柺杖的代替品,比如笤帚,她手握笤帚,從一間屋子穿過另一間屋子,掃了屋裡又掃院子。比如搓衣板,比如那一段段塞進爐口的柴禾……有它們支撐著,她就覺得生活四平八穩。

總有“好訊息”從親戚朋友們的舌尖上奔過來,今天是坐一坐就能包治百病的椅子,明天是各種有神奇療效的藥物和傳說。所有東西都在伸出觸角,撩得她心癢。她在電話裡一次次向我驗證, 這是真的嗎?那是真的嗎?我竟不知道如何作答,我怕自己把她心裡僅存的一點希望給熄滅。但後來,她在醫院大夫那裡得知真相。再有人向她推銷什麼的時候,她便直接拒絕。我才發現,與是否還有治療的希望相比,她更怕被騙,她怕自己會犯電視裡那些老年人通常會犯的錯誤。母親用半個身體抵抗著一個老年人可能會遇到的各種蜜棗與暗箭。

母親一旦到了自家的地盤上,頓時變了樣子。沒有柺杖,她也能自如地幹一些簡單的活。後來,我追問多次,她才說,是不想給忙著上班的弟弟添麻煩才回來的。另一方面,她也是怕再去跟那些新事物、新環境進行磨合。我可憐的母親要馴服一件生活中的器具是多麼不容易。

母親把那些失敗的、沮喪的過程都藏起來,只讓我們看到好的結果。她總說,哪怕只有一隻手能動也要將日子過好。每當聽到這話,我就想到冬天裡被放置的半顆白菜,它努力冒出新芽,努力從半顆心裡開出完整的、燦爛的花。

許多個夜晚,我都會夢見母親和她的柺杖。有時,我就是那柺杖,我陪她走在泥濘的土地,走過雪地,到處都是我們的足跡——兩個腳印和一個圓圈。母親回過頭看這落在大地上的孤單的印跡的時候,我躲在那木質柺杖裡哭。醒來之後,我覺得夢真是相反的。在這些年裡,我太把自己當成一棵樹,樹枝一直伸向遠方。母親在我幼年時,只告訴我要往高處飛,要往遠處走,她把要成為柺杖這樣的事情留給自己。可她偷偷在心裡鍛造的那根柺杖還沒有成形,便病倒了。那年,她才48歲。

有段時間,我在本子上想描畫一個拿著魔法杖的仙女,可畫來畫去,總會將魔法杖畫成柺杖。於是,我將那柺杖畫得枝繁葉茂,像棵行走的樹,它將主人攬在自己的影子裡,像把傘一樣,為她遮擋風雨。有時想想,手持柺杖努力生活的母親,何償不是那個拿著魔法杖的仙女。

(首發於《黃河》2020年1期)

作者簡介:

劉雲芳,中國作協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開平區作協主席。作品散見於《北京文學》《天涯》《詩刊》《散文》《散文選刊》《文藝報》《兒童文學》等報刊。曾兩次獲得香港青年文學獎,並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孫犁文學獎、河北文藝貢獻獎等獎項。已出版散文集《木頭的信仰》、《給樹把脈的人》。長篇童話《奔跑的樹枝馬》《老樹洞婆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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