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碎了，心碎了，皆因一套行李，與教師崗位失之交臂……——題記。
開啟塵封的記憶，回到曾經的從前。光陰的腳步溜到一九七五年，那年，物質生活還是匱乏時期。由於我家的人口多，只有父親自己是勞動力，為減輕父親一人挑起養家餬口的重擔，為了不為每個月的交伙食量糧而日夜焦慮，我再次輟學，回家幫父親幹些力所能及的農活。
我是多麼不捨得離開學校，離開那些朝夕相處的老師與同學們呀，由於家裡實在養不起我這個“閒人”，我不得已而輟學。當年，哥哥被推薦上了師範院校（俗稱工農兵學院），哥哥畢業後自然是一位名符其實的教師。空閒之餘，我的腦海時不時地在憧憬著什麼，似乎預料到自己的命運要做重新安排，果不其然，由於我在校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是，為此，我有了一次當民辦教師的機會。當然，這次機會也不是我自己就能掌控了的，還得感恩我的同班同學小何。
那一年，為在格尼河西岸新建三岔河公社的公用設施，各類工種急需大量的人，工地上的人是熙熙攘攘，一派繁忙。小何的父親在公社管點事，小何厭倦了在校讀書的生活，執意去工地打零工。一次，我倆偶然相遇，他告訴我工地缺少打零工的人員，你還在家待著幹什麼。於是，我倆一起參與了工地的勞動，有時用篩子篩沙子，有時用車運磚和土坯，雖然不是非常重的體力活，但對於未成年的我倆來說，每次都是累得汗流浹背，也是相當辛苦的體力勞動。
休息之時，我倆時常閒聊，我向小何表明了自己的心跡，不想就這麼打工辛苦一輩子。後來，小何聽他的父親說韭菜溝大隊急需民辦老師，條件是在校學習成績必須優秀的學生，他向他的父親詳細講述了我的情況，他的父親又把我介紹給韭菜溝大隊書記，再次說明我的情況，我的志向，沒有想到，那個大隊書記一口應允，就這樣，我成了三岔河公社韭菜溝一名民辦教師。
那個年代在鄉村當個民辦教師就是最好的工作了，儘管是民辦的，但是，我非常喜歡這個工作。當我把這件喜訊告訴了父母，他們也非常支援我的想法，還誇我說不上日後會有出息。我母親高興得拿出平時捨不得用的布票，扯了嶄新的被子與被子，給我做了一套新的被褥，那時，軟軟的新被子觸到我的雙手，心裡高興極了。
記得我第一次去學校是在清晨。那天，雨過天晴，萬里無雲，清新的空氣裹挾泥土的氣息。溪水歡唱，清風撫摸著萬千的枝葉，顫顫抖抖，天空高遠，遠得像我的心一樣安靜。我抖動著牛鞭趕著大勒勒車，大勒勒車載著行李，載著我憧憬的旖旎，我時不時地望著前面蜿蜒的路，心緒也隨勒勒車前行而滾動。正值青春年少的我，心中絢麗著多彩的夢幻、光明的未來。當我翻過一座小山，眼前鋪展一片綠油油的景緻，路兩邊樹上的小鳥嘰嘰啾啾撒著歡兒，小黃芩、桔梗開出的花灑下一路清新的芬芳，初見的美景驚豔我的雙眸，令我陶醉，我便情不自禁地沉浸在未來的夢幻裡。
當車行至韭菜溝溝口草甸上時，沒有想到，遇上泥漿路，駕車不熟的我，一不小心把車趕進泥塘，眼瞅著車子要掉進池塘，我一個機靈，輕盈的身體蹦跳著離開車子。我揮著鞭子企圖吆喝著老牛使勁把車拉出來，可是，車輪陷進泥沼裡太深，老牛怎麼也拉不上來。經不住左拉右拉，突然，咔嚓一聲，車軸拉斷了。我頓時懵了，望望四周，竟然沒有一個人影子，腦袋搖著無人可幫我一把的沮喪，不爭氣的淚水也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瞬間融入泥水裡。無奈之下，我只好把車軸卸下來，扔在車棚上，讓老牛拉著車棚走。第一次出來工作，遇到這樣的煩心事，心中的愁雲悄然密佈。幸好，不怕困難、吃苦耐勞是我與生俱來的個性，在沒有車輪的情況下，我徒步前行，終於到達目的地。
韭菜溝大隊是新建隊，所有的村民都是四面八方逃荒而來。校舍十分簡陋，空曠的泥土房子，沒有任何裝飾，所謂課桌和板凳，都是用廢木料做的，桌子全是用木板子釘在兩個木樁上，凳子也是如此。只有兩個課堂，每個課堂，三個班不同年級的學生一起上課，四、五、六是同事張士軍的班，張士軍是我的上一級的同學，我倆在學校很熟悉。一、二、三是我要教的班，來到之後才知道這個班是出了名亂班，原來的老師寧願回家種地，也不願意給這個班上課。我接班後，針對班裡不同學生的不同特點，採用了軟硬兼施、獎罰並舉、因才施教、揚長避短、因勢利導等等一系列的教學方法，經過一個階段的實踐，取得了比較好的效果。那時的上課方法是一、二、三年級輪流上。一排坐一年級的學生，一排坐二年級的學生，一排坐三年級的學生。上課時，老師先給一年級的學生布置課前預習或安排做作業，再給二年級的學生講課。二十分鐘後，二年級的課就算講完了，老師又給二年級的學生布置好作業，開始給一年級的學生上課，最後再給三年級上課。在這樣的環境裡聽課，做到集中精力，不受旁邊講課的影響是不可能的。一些學習好的同學，一般都能做到專心聽課和按時完成老師佈置的課堂作業。而學習較差和調皮搗蛋的學生，做一會兒作業，精力就不集中了。老師給佈置的作業不做，而是豎起耳朵聽另一個年級的課。有時正在聽得愣愣發呆時，被我發現，我就拋一個粉筆頭，拋在那個學生的臉上，他才如夢初醒，趕緊收斂聽課開小差走神的狀態，認真聽課。有時，我對違反課堂紀律屢教不改的學生，也會採取體罰的教育方式。力爭使他們走上正道，罰站、扭耳朵是我常用的體罰方式。可是，那些調皮的學生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聽我的管教，我感覺當教師既操心又費力。何況我僅僅是一個高中還沒有畢業的學生。教師對於我來說，工作任務非常艱鉅。銘刻心中的一個調皮生，是一個野性十足的頑皮孩子，他特別難管教，這個孩子的父親的腿有點跛，是學校的校長。每次，都是不讓做的事他偏做，讓他做的事他偏不做。我印象深刻的是，我走進教室上課時，他就用衣服裹著頭在睡覺，露著脊背，很不雅觀的模樣，引起其他學生鬨堂大笑。
因為我對這個學生徹底瞭解，不學習是他的特長，上課的時間亂也是他的專長，那次，我實在看不過去了，我還是忍了忍，誰知他卻把衣服脫了蹲在了椅子上，我急匆匆地走到他的跟前，二話沒說，拿起他桌子上的書，狠狠地敲了幾下他的前額，誰料，那學生站起來比我還高，竟然瞪著眼睛對我怒目而視，還往地上吐了幾口不服氣的唾沫，那情景直到現在還如同發生在眼前，歷歷在目。後來，我採取孤立他的管理辦法，不允許班裡其他同學與他說話，果然，孤立了沒有幾天，他不僅不再那麼調皮，而且與其他同學相處也變得溫順和睦多了。許多令人頭痛的孩子都出現了令人可喜的變化。班級面貌煥然一新。我也慢慢理解孩子們有時的搗蛋是天性使然，沒有完成作業，說完了，可能是真的忘了。我有時也會戳穿他們的小把戲，有時也會給他們改過的機會，並一笑而過。對他們多一份理解，孩子們各個都是可愛的天使。備課、上課、批改作業，日復一日。一聲真誠的老師你好，讓我倍感欣慰。
在教學實踐中，我對調皮生的教育嘗試、磨練，有了良好的經驗，和孩子們朝夕相處逐漸有了親近感，孩子們也和我說一些心裡話。我把自己的那一份愉悅，那一顆愛心，哪一種執著都無私地奉獻給孩子們，也增加了我當好一名民辦教師的自信心。每當我看到稚氣的孩子們快樂地學習著，我就非常高興。我就這樣默默地耕耘著，用心血與青春詮釋著生命的真諦。因此，也受到孩子家長的廣泛好評。
那時，我和張士軍合作開火，伙食也很單一，主食是大碴子和小米，副食就是土豆。為了改善單調的生活，有一天傍晚，我和張士軍一起到小溪邊壘一個魚梁子。傳統魚簍，就是用柳條編成的一個簡易的捕魚裝置，兩端開口，中間留一個流水的地方，頭端的口大，中間收細，尾則是特別大這麼一個簍子。魚順著水跑進去了，極少能逃得出來，這樣打點魚改善改善生活。
我倆放好魚簍，正準備回宿舍的時候，遠遠望見我們的宿舍一間房子著火了。那顆捉魚改善生活的心頓然無影無蹤，我們一路飛跑回去，望著從窗戶往外竄的火苗，心情極為急躁。我倆來不及考慮，就不顧一切闖進屋裡，發現土炕在著火。驚慌萬狀的我倆，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最值錢的被褥，於是，我倆衝進濃煙滾滾的屋裡，摸索著立即抱起被褥跑到院子裡，可是，著火的棉花遇到風燃得得更旺，我一個機靈跑進屋子，用舀子舀來不多的水，可是仍然是杯水車薪，澆不滅火，只好用腳踩，冒著滾燙的煙，費了很大的勁，一場火終於是熄滅了，但是，被褥卻是東一片西一片的慘不忍睹。不過，我倆也暗暗慶幸，我們發現得早，及時趕回來，房子才安然無事，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晚上，安靜下來，我們倆人陷入了惶恐不安和恐懼之中，沒有被褥，只好在校長的家中留宿，湊合一個晚上。
第二天清晨，我就和校長以及同事打了招呼，似乎沒有說回來還是不回來，就懨懨地踏上回家的路。
回家的山路上，我思緒萬千，命運為什麼這樣捉弄我，本來有個可靠的工作，可是，把行囊燒掉，我還能回來嗎？一想起過去和未來，我就淚流滿面。其實，我是渴望回來的，我像喝了酒的醉漢，跌跌撞撞，步履蹣跚回家走去。
鄉間的景色是美麗的，但我難免觸景生情，自憐自悲。我站在山坡上，踟躕在腳下發黃的草地上，望著四周的樹林，遼闊的山谷間，遊動著一片雲的海洋，如同翻卷的波浪。太陽出來了，突然把山和雲都染紅，多麼美麗世界啊嗎，我的心情驟然爽快極了，燒掉被子的失落悄然拋在九天雲外。
我穿一件綠色的確良小褂，手裡拎著一個洗漱用品包，獨個兒在山間小路往回走。突然，我發現一條清澈的小溪在群山間默默流淌，波光粼粼的河面，像星星眨呀閃呀流淌著，最終，又消失在群山之中了。我心中一陣悲涼：我生命的溪流不也是這樣嗎？一個人的生活歷程本來就像一條小溪，遇到一塊石頭便可改道的，彎彎曲曲，自己也不知道會流向哪裡，學做水吧，百轉千迴流向大海——永恆的家園。
一聲長嘆後的我，又邁開兩條壯實的長腿走向前去……有時低垂著頭；有時又把頭揚起來，猛地站住，茫然地望著茫茫的天際和遠處模糊的山巒。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痛苦、煩惱、迷茫，在我的內心交織。想到家裡的一切，心情太沉重了，似乎生活的重壓重重地駝在我的脊背上，是的，我從孩子的時候就成了大人，我今年已經十八歲，已經是青年了，是個大人了，我是家中的男孩，我應該扛起家的責任，可是，我還沒吃過幾頓好飯，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沒度過一天快活的日子，我也憧憬甜蜜的愛情……
夜裡，我時常輾轉過往，感覺自己已經度過了人生的大好時光。什麼時候才能過幾天輕鬆日子？人啊！有時候都比不上飛禽走獸，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飛，在地上走……一種委屈的情緒使我忍不住淚水盈眶。
每當夏夜，涼爽的風從山澗裡吹過來，我會獨自外出，人停靠在路邊的一棵柞樹下，把燙熱的臉頰貼在冰涼的樹幹上，兩隻粗糙的手撫摸著光滑的柞樹皮，透過朦朧的淚眼，惆悵地望著黑糊糊的遠山。山間小路下面，格尼河的細流發出耳語似的聲響，我的心情似乎舒暢了。遠處，風搖曳著樹梢和莊稼的時候，我望著高高升起的月亮，她彷彿在清朗的夜空裡向我微笑著。星星越來越繁密，像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綴滿了銀釘……我就那麼在柞樹下站著，呆呆地想著，等渾身涼透了，看見了得力其爾村星星點點的燈火，便開始往家走。
那幾年，我就是這麼過來的，我時常思考命運是不是捉弄運氣不佳的我。窮，有時使再有志氣的人也無能為力，一切都毫無辦法。但是，對於我來說，我並不聽從命運的安排，不屈服生活的裁決。我不相信宿命，雖然有好多事情人無法超越客觀條件，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你努力了，所有合理的美好的願望，有可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存在或者實現。我本可以繼續做我的韭菜溝小學老師工作，過上一種寧靜溫馨的生活。可是由於家境依然貧寒，家裡不可能再給我做一套行李，這就不可能繼續依照我的心願，去從事教師工作，這件事，我多次懇求父親都無濟於事，你說是多麼痛苦啊！這是我事業中難以逾越的鴻溝，我的夢碎了，上天弄人，情以何堪，因為做不起一套了行李，與教師崗位失之交臂。這一致命的打擊，打我的精神徹底崩潰，心裡是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我似乎不甘心，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我感到非常傷心，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是的，我將要和小學校的大門永遠地告別了。我愁眉不展，多麼不情願放棄啊！一次不經意的火災燒掉了我的工作……這件事令父親感到意外、惱火和糟糕，但他還是心平氣和安慰我說，不要患得患失，萎靡不振，更不要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在家好好勞動吧，將來像你哥哥那樣走推薦上大學的路。我只好聽從父親的意願，不得不放棄教師的工作，這也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
那時，我時常暗自沉思，未來的命運究竟如何？現實和夢幻在我腦子裡亂作一團，由於家境的困難，也只有尊崇命運的選擇。當老師化作泡影，那時我的心情簡直糟糕透了，似乎天地間昏暗，使人透不過氣來。從我離開那裡以後，為了升官之祿，再也沒有去韭菜溝小學，再也沒有見到校長和同事。至今回憶起這段陰霾的經歷，心裡總是隱隱作痛，沒什麼值得緬懷的。但我並不感到遺憾，它是我人生價值的體現，它是我人生旅程的一個小插曲，儘管不怎麼美妙，當過教師這一角色，卻使我在逆境中得到過鍛鍊。
別了，我的小學生們！我的同事張世軍，我們將各走各的路了，我會永遠記著我們過去的一切……我從此便心平氣靜地開始了自己的農民生涯，並且決心要在得力其爾做一個出眾的莊稼人。
這段唇耕舌耘、言傳身教的民辦教師的經歷，豐富了我人生履歷，也是心靈的煉獄。時過境遷，每當我閒時品咂回味，心情別樣的沉重，心中的遺憾就會增加一分。有時冷汗涔涔，有時啞然失笑。（5327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