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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是一年的尾巴。捋著這個尾巴,轉眼,就是2021年了。
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冬日的傍晚,包了一鍋熱氣騰騰的素餡餃子。吃著吃著,冷不丁笑了。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這個人,是我的姑姑。雖說是姑姑,在我的記憶中少有親暱,也少有思念。她就像一縷風,飄來了,又飄走了。誰會記得一縷風呢?可姑姑畢竟是姑姑,她不是風,而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嫗。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十一歲的我剛進家門,一個陌生的身穿黑袍、腦後挽著疙瘩鬏的六十多歲的老式女人,背對著我,低著頭在水盆裡揉搓著一個小物件。我愣怔著,懷疑自己走錯了門。女人回過頭,漠然地瞅了瞅我,扭身繼續她的揉搓。
"誰呀,這是?"溜進灶間,我悄悄問正在做飯的姐。
"爸從敬老院揹回來的,說是他姐,讓咱叫姑。"姐大我三歲,對這從天而降的姑,也一臉的狐疑。
怪,父親兄弟七個,沒聽說有姐。怎麼,憑空"冒"出個"姑"?
"咋還上敬老院了呢?"那個年代,家家都好幾個孩子。上敬老院,是少之又少的稀罕事兒。越好奇,越想問。越想問,越好奇。姐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別多嘴。
"你姑命苦,年輕時把婚事耽擱了。年長後,嫁了個陳姓男人。男人沒啥專長,天天賭。十賭九輸,日子自然好不到哪去。後來,離了,也沒留個一男半女。"席間,母親邊講姑姑的苦難史,邊給姑姑一個勁兒夾菜。姑姑看似並不靈光,木木地吃著,彷彿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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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姑姑不是父親的親姐,是叔輩姐。當年,又是饑荒,又是文革。父親迫於生計帶我們八口之家舉家搬遷了三四次。與姑相隔甚遠,漸漸失去聯絡。
"一次偶然,得知你姑去了敬老院。我去時,她已經不能走了,我就把她背來。你們打小沒見過她,但一定要像親姑一樣,我怎麼待她,你們怎麼待她。"父親給坐在正席上的姑姑添了勺湯,夾了塊肉,滿懷期待地望著我們。我剛要表態,瞅了一眼姑姑,只見她正面無表情,用滿口沒牙的嘴左一癟、右一抿地咀嚼著,惹得我想笑不敢笑,不笑又憋不住,差點沒嗆著。姐姐使勁踩我的腳,疼得我總算把這笑嚥下去,不敢再看姑姑一眼。遂把臉埋進碗裡,小雞捉米似地一個勁兒點著頭。匆匆扒幾口飯,丟下一桌子人,跑了。
漸漸地,習慣了姑姑滑稽的吃相,習慣了姑姑的木訥,習慣了進屋先喊一聲姑。六十多歲的她,像七八十歲老祖母一樣木呆呆盆腿坐在炕頭兒,一坐就是一天。問她,上廁所嗎?她總搖頭。後來,發現倉房裡新添了一個紅色塑膠桶。原來,父親每天揹著她在紅桶上解決,然後,由母親沖洗。
"嘿,爹一向對我們苟責,對姑咋這麼仁慈?"一股小小的妒忌"嗖"地竄上腦門。母親笑笑"你爹講臺上站了大半輩子,這回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麼叫仁悌忠孝了。"
有時,也跟姑姑聊天。姑姑說,男人對她不好,輸了打她,贏了也不給她,吃餃子總嫌她挑大餡兒的吃
一次,姑姑又提起男人。當時,正吃餃子。我滿盤子端詳了半天,挑出幾個肚大、腰圓、餡滿的大個兒餃子,滿滿地摞了姑姑一碗。一滴濁淚,滴在我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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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的功夫,我完全接納了姑姑。可就在這時,錢丟了。
小升初,同學嚷嚷著去江邊拍畢業照。當時,一吋的四毛五分錢,二吋的八毛錢。我興匆匆地跑回家,翻呀翻,怎麼都沒翻到。
不對,我明明將八毛錢藏在枕頭裡,怎麼說沒就沒了呢?要知道,八十年代初期,五分錢能買一根冰棒,一毛錢就是兩根冰棒或七塊兒糖或一缸香噴噴的瓜籽兒。那八毛錢,是我一分一分、一毛一毛足足攢了一夏天的"鉅款"呀。
當我放棄翻找時,我把眼睛挪向她。沒辦法,成天在家的,除了貓,就是和貓一起搶炕頭兒的她了。不是她,又是誰呢。
"姑,看到我錢了嗎"我厲聲地問。
"沒有。"姑姑怯怯地答。
在我看來,越虛弱越心虛。
"姑,你有錢嗎?算我借你的。"我冷冷地,換了一種方式。
"我哪有錢?我一分錢沒有。"姑姑表現得又無辜又無奈。
我的眼淚快下來了,同學們正等我呢。錢沒了,去還是不去?
"算了,不照了。"我哭著,悻悻地摔門走了。
打小兒就不是個記仇的人,再不愉快的事幾天就忘。這不,跳了幾天的皮筋,歘了幾天嘎拉哈,丟錢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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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轉學了。同絕大多數人一樣,我只顧在自己的人生軌道上一路奔跑,"姑姑"兩個字,早被滾滾紅塵,淪為泡影。
一年後,家搬來了,姑姑卻沒跟來。沒人知道,我和姑姑發生過什麼。
只是,據說,搬家時父親曾硬把姑背上車,她哭著說,不做異鄉鬼。
父親堅持背,她堅持哭。最終,父親留下一大筆錢,送她回敬老院,並在她去世時,伴其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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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年過不惑。姑姑若活著,也該百歲了。
2020年冬日的這個傍晚,一盤熱騰騰的餃子居然讓我想起了她,一個苦命的頂著"無頭案"離世的女人。
洗碗時,我想:那筆錢放哪兒了?一定是我記錯了。
夜讀時,我想:她的絕決離開,是因為那筆不翼而飛的"鉅款"吧?
入睡時,我想:姑姑,我錯了。您原諒我,來我的夢裡,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