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升到初中,是人生成長中一次較大的進步,好像突然間明白了許多事,成熟了很多。
我念初中那會兒,正趕上鬧“學而優則仕”。同學們在學校就像打了雞血似的,意氣風發,鬥志昂揚。那個時候初中升高中,甚至上大學都不用考試,實行推薦保送。
我那時童心未泯,頑性不改,又愛搞惡作劇,所以,老師特意安排一位班幹部與我同桌。
她是我們班長,漂亮大方,很陽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晶瑩剔透,宛如兩潭秋水。在校園內總是蹦來跳去的,青春活潑。
同桌的第一天,我便立下規矩,用鉛筆刀在課桌中間劃了一條界線,挑明井水不犯河水。她似乎不屑一顧,自言自語道:“無聊。”
上課的時候,她總是一本正經很專心的樣子,我常常偷著看流行的手抄本。所以,她坐在我身邊很彆扭,渾身不自在,總想找機會把她攆走。
晚春初夏,一場滂沱大雨稀里嘩啦下過一陣之後,天氣就放晴了。課間我路過操場的時候,坑窪的地方還有很多積水。她正好走在前面,我急步上去假裝不小心一腳踩到水坑裡,濺了她一身泥。我比她還慘,鞋和祙子都溼透了。她瞪我一眼後,雙手捧著臉蹲在那兒哭了起來。當時我也懵了,覺得有點過份,就傻傻地站在那兒。
沒一會兒,老師就過來了,看她髒兮兮的,臉上還掛著眼淚,就問她怎麼啦?她瞟我一眼,我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遲疑片刻,她用袖口擦了擦臉,隨口說道:“剛才我倆說話的時候沒留意,踩到水坑裡啦。”老師便說:“那你哭啥呀!”然後,又對我說:“走路也不長眼睛,還不去擦一擦,愣著幹嘛呢?”說罷,便領著她換衣服去了。
這時,我才如釋重負,懸著的心才平復下來。
她仗義、處事冷靜的行為讓我感動和佩服,從那以後便對她產生了好感。她家裡困難,她又是大姐,下面還有四個妹妹,母親有視力障礙,沒工作,在家裡養一些雞鴨兔替補家用。她每天下午放學回家還要上山割一背牛草,我常去幫她背草,一背牛草少說有四十多斤,我揹著都挺吃力。
那個年代時興寫標語、大字報,我的毛筆字寫得還行,算一寫手。而且,誰讓寫我都不推辭,權當練字。她常在旁邊幫我鋪紙研墨,配合默契也很愉悅。她欣賞我的字,我喜歡她這人。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初中就快畢業了。
那天班裡開升學推薦會,推薦我的時候她沒有舉手,看似事不關己,無動於衷。輪到她時,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結果我差一票而落選,當時感覺眼淚都要掉下來了,自以為那麼親近的人突然間變得如此陌生,曾經感受到的溫情一下子降到了冰點。那時候或許所有人不舉手,我都不會那樣傷心難過,失魂落魄。
第二天她到家裡來跟我道歉,懇求我原諒她的自私和怯懦。我說事已至此,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她埋著頭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我心裡反而忐忑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過了一會兒,等她心情平靜下來,我才告訴她下個月我就要隨父母遷走了。她聽說後,臉上流露出些許失望和茫然,便站起身來匆匆而別。
一縷牽魂系魄的念,牽繫不住羞澀的她和矜持的我,當時沒有勇氣說出來,以後便成為了過往,長久地封存在流年裡,被歲月的青笞覆蓋,不沐陽光,不澤雨露。
初中畢業後沒幾天,我就隨父母一起離開了那個小鎮,也沒有去向她道別。
高中開學後,我投石問路地託人給她捎去了一封信,並留下了我的地址,信捎出去如同石沉大海。後來我又試著從郵局給她寄過一封信,也沒有迴音,從此,就與她斷了聯絡。
76年高中畢業,我就下鄉了,她去了哪兒我不知道。
1998年,闊別二十四年後,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我們久別重逢。那天見面,她和我一樣特別激動,一改昔日的矜持,把我拽到僻靜的地方聊起了離情別緒,世事人心。
她告訴我高中畢業後她也下鄉了,並責怪我當年走後就失蹤了,收到一封信,位址列寫的是“內詳”,信裡有用的字一個沒有。我估計捎去的信她沒有收到,也怪我那時疏忽了,才生出這些誤會。
接著她又聊起了家常,說到傷心處眼晴都紅了。為避免尷尬,我便把話岔開。我說:“時光未央,不訴離殤,這麼多年難得相見,也算有緣,聊點高興事。”
自古紅顏多薄命,那年她四十一歲,依然風韻猶存,楚楚動人,膚如凝脂。誰知命中註定,嫁了一個不懂憐香惜玉的人。
她老公看著也該是有涵養的人,誰知人面獸心,是一個虐待狂,在外面受了氣,回家就打老婆孩子。
同學會結束時她對我說:“以前我在無助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你。那時,如果我們得見,也許我的命運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看著她眸裡的兩潭秋水溢欲而出,我便被她的情緒感染了,憂心忡忡,憐愛之心油然而生。
我沒敢接話,只是在心裡念道:都過去了,往事不提也罷。時光未老,歲月靜好,一路保重吧!
2005年的9月,我在外地收到她給我發來的一封郵件,我開啟一看,滿滿的回憶,一個字,一滴淚,細說流年;字裡行間,愛怨交織,初心未泯。
浩然,也許很快我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臨走前,有些話不說出來,心裡憋得慌。
首先,感謝你在上中學的時候像兄長一樣關心我,幫助我,保護我,使我在那個年代能夠安心學習,開心,快樂!
那年推薦高中,是老師和班委們串通好的。我拗不過他們,也不敢得罪他們,不告訴你實情是怕你惹事。
再就是那年你轉學後,杳無音信,我找不到你,心裡好難過。我以為你心裡有我,一定會來找我的。誰知,匆匆一別,再見面我已是別人的妻子,你成了她人的丈夫。
半年前我查出肝癌,已經是晚期,無數次化療,面目全非,便沒有了生的念頭。不告訴你,是怕你看到我不完美的一面,我想在你心目中永遠保留那份美好!
浩然,今天我把當年想說而沒有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便死而無憾。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若有來世,期待與你再次相遇。
讀完信,心裡難過得直掉眼淚。我鼓勵她積極治療,不要放棄。並告訴她忙完手裡的活,過幾天就回去看她。
“噩耗傳來夢亦驚,寢門為位淚泉傾。”沒等我回去看她就得知她去世的訊息,第二天我踏上馳往西南的列車,趕在出殯前回去悼念她。那年她才48歲。
記得出殯那天濃雲密佈,天悲地憫,一陣悶雷過後,瓢潑大雨傾瀉而下,頓時煙雨瀰漫,猶如淚水滔滔。
我與她同桌兩年,萌生情愫,終因自負誤了初心,少年一別,即成離殤,只剩下永久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