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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

“飢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飢渴害之也。”

這一點我們都有體會,人餓到不行的時候,哪怕啃一個幹饅頭也會覺得很香。

而有時候屋子燥熱,半夜醒來乾渴難耐,剛好床頭有一杯涼水,一口喝進去那個水真的會有甘甜的味道。

孟子說這種情況不是食物真的變好吃了,水真的變甘甜了,是因為我們飢渴的緣故對味道產生了錯誤的感覺,這是一種假象。

同樣的幹饅頭和涼水,若是我們平日飽足的狀態下,肯定會覺得難以下嚥,寡淡無味的。

孟子用這個例子來提醒我們,感受和認識很多時候可能並不一定就正確,它們會受到我們主觀因素的干擾而成為偏見。

之後孟子又補充道:

“豈惟口腹有飢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無以飢渴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

我們的人心也如同口味一樣,不同的生活條件、身體狀況,以及情緒的好壞都會影響我們對事情的看法和判斷。

如果一個人能夠排除掉這些干擾因素的影響,那麼這個人也就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了。

讀到這裡,我們不難看出孟子這段話其實就在強調做人做事一種客觀公正的態度。

孟子的這個思路看似非常可靠,但若是仔細推敲便似乎有些問題。

我們不妨思考一下,孟子要求我們看問題要排除自身的主觀因素,也就是倡導客觀,但所謂客觀與主觀該如何界定呢?

就比如孟子談“飲食之正”,但何為“正”呢?炒一個辣椒,山西人吃可能辣得受不了,給湖南人吃或許都感受不到辣味。

那這個辣椒的“正”味是什麼呢?或者說如何認定這個辣椒的辣度才叫做客觀呢?

所以,這個問題我們還是值得好好思考的。

其實就現代哲學觀點來講,客觀指不依賴人的意識而存在的一切事物。

而主觀則與之相反,指被人意識所支配的一切。

但有一點我們不能忽略,那就是我們獲取所謂客觀的一切外部事物的方式完全是透過我們的感官。

比如前面所談的“甘食”、“甘飲”,辣椒的“辣”,這種味道的資訊除了我們的嘴巴,我們是沒有任何途徑去獲得的。

那麼由此來看,是否可以說明我們獲取客觀資訊的途徑本身就是主觀的呢?

既然我們只能主觀的獲得資訊,那麼又何來客觀一說呢?

所以,從這個立場上來看似乎客觀這個概念本身便失去了存在的根本可能性。

故而孟子這裡所談的“未得飲食之正,飢渴害之也”,是飢渴妨害了我們對口味的正知,似乎便出現了極大的漏洞,即根本無法得“正”。

而“人心亦皆有害之”,人心自然也是如此。

縱然之後孟子列舉出“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的例子,也就是柳下惠絕不因地位權力改變自己做人處事的立場,看似是在樹立人心不以“飢渴之害”的典範。

但柳下惠這種獨立不移的超然品格就代表著人心的公正客觀嗎?

顯然不是,孟子之前曾將伯夷、伊尹這兩個擁有不同品格的人與柳下惠並列,並類比誇讚了三人的品行。

如果柳下惠的品格便是不以“飢渴之害”的標準,那麼擁有不同品行的伊尹與伯夷該如何評判呢?

那麼這裡是孟子所言本身不夠嚴謹,還是我們的分析出了錯呢?

其實都不是,若說客觀根本就不存在,那顯然是不對的,因為饅頭確確實實存在著,而且因其實在存在它也絕對有著自己最根本的味道,也就是“正”味,這個“正”味是真正的客觀。

只不過這個最根本的味道不是我們餓的時候嚐起來的味道,也不是我們飽著的時候嘗著的味道,這種味道是我們無論如何也品嚐不到的。

因為我們的味覺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存在而絕對主觀的設定的,甚至主觀到不同的人之間的設定都是有差別的,所以我們根本做不到客觀。

就比如前面說過的對辣椒味道的感受,不同地域的人感受是不同的。

思想層面也是如此,有些事情我們接觸到之後表示認可,覺得很對,有些事情則不認可,但這些事情是真的有對錯之分嗎?

你認可是因為剛好這件事符合你的觀念,或是對你有利,若換做別人用不同的立場來看,或許就不認可了。

所以為什麼我們會發現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獲得所有人的認可,哪怕偉大如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等也是如此。

因為這一切都是在每個人各自的主觀觀念中打轉,你永遠無法觸碰到真正的客觀。

至此我們也就能夠明白了,孟子其實並沒有錯,他提出的那個“正”,也就是所謂的客觀其實是在告訴我們應當客觀的運用我們的主觀。

依據康德的理論,我們所認知的這個世界,人倫社會、自然環境乃至整個宇宙,都是建立在我們主觀感官和意識上的一個絕非真實的邏輯模型,我們人沒有任何接觸真實“彼岸”的途徑。

而且每個人有著專屬於自己的邏輯模型,每個人都透過自己的感官和意識在真實的現象上構建起一個與眾不同的邏輯模型。

比如一個山西人的邏輯模型中,那盤炒辣椒是很辣的,但同樣的炒辣椒在一個湖南人的邏輯模型中便不那麼辣。

辣椒是原原本本真實存在的,但卻在不同人的世界中呈現出了不同的屬性。

所以,在這種設定下,我們人根本不用妄想去了解真實,我們能夠想辦法認識到這個模型的真實樣貌,也就是所謂“自在之物”的真實現象便已經是身為人類能夠做到的最偉大的事了。

而這個偉大之事的做法就是客觀運用主觀。

我們縱觀我們人類的一切活動,西方人痴迷的以外求為基本方向的科學探索,我們東方人執著的以內求為基本方法的心性功夫等等無不是在做這件事。

所以要明白,但凡是我們能夠知曉的事物以及我們能夠產生的行為,其實都包含在獨屬於我們自己的主觀邏輯模型之中,是構成我們主觀邏輯模型的一部分。

至此,似乎我們的人生信仰即將崩塌,因為按照這個思路來看,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我們愛的人,甚至我們自己的身體,都不是我們所認知的那樣。

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些的本源是什麼,也無從知曉。

故而佛家言“萬法皆空”,我們人從始至終都在自己的妄念之中,一切的折騰、愛恨情仇全是自逗自玩。

所以永遠不要覺得自己看透了人生,因為真正的人生你永遠看不透。

不過,我們大可不必因此對人生喪失了信仰,因為這恰恰是給了我們重新面對人生的視角。

正如孟子曰:

“有為者,闢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

何為“有為者”?就是做事情。

有人可能要問既然人生全是假的,我們還有什麼可做的。

你可曾想過,我們人存在的終極目的是什麼?

這個終極目的雖然還沒有得到明確結論,但從目前人類的一切活動歸納來看,無非就是一邊認識主觀給自己製造的這個邏輯模型,一邊維持自身的存在。

換言之人只要保證生理需求並遵守人倫秩序來維持自身存在,除此之外一切的行為活動,便都應當歸為合理。

所以我們的人生雖然並不真實,但這個獨屬於你的“假人生”卻可以承載你的一切真實,你的人生因此擁有了無限的可能。

你有夢想嗎?你有喜歡的人嗎?你有想要做的事嗎?

做就好了。

孟子在這裡還為我們揭示出“有為”的重點,也算為我們這場“人生遊戲”提供了一些攻略。

他提醒我們,不論做什麼,都好比挖井,我們既然立志發願要做,那就一口氣做到底,否則便前功盡棄了。

做事其實根本就沒有成功與失敗的概念,只要立志發願朝著一個方向做下去便等於成功。

明白了這些道理,我們便不會再對自己該做什麼而感到迷茫,也不會對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感到膽怯,更不會因為充斥在我們四周的那些“主觀”而有所動搖了。

想必這也就是柳下惠的境界吧,也就是孟子所謂的“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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