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從村子裡走出來的那天清晨,天空下著雪,漫山遍野的雪,漫天遍地的雪。
我揹著自己的行李,像個逃荒的人,沿著家門前的路,一步步走到了五里外的客車站。
汽車笛聲響起,我離鄉的路就此拉開了序幕。
我無法把它描繪得多麼豪邁,更別說超凡出塵。
這條路知道,我當時的心中,是多麼的悲傷與無奈。
從此後,這世上就少了一個教師,從此後,這世上就少了一個文學青年,從此後,也許只有這條路,才能留住我的腳步。
02
十一年之後,我送一個老人的骨灰回鄉,與他長眠此地的老伴兒合葬。
夜裡,人散後,一彎新月如水,我在這條路上獨自徘徊。
村子裡有兩個巡夜的人從我身邊走過。
我們迎面走近,擦肩而過,又過了幾十步,忽然厲聲問我:“誰?誰這麼晚了跑這遛躂?”我沒回答。那人又問:“站住,說你呢,你是誰?”
我說:“我是誰你也忘了......”
這麼晚了,你跑這幹啥?啊?這聲音已經很不友好了。
我說,走走吧,看看這條路。
他們估計以為遇見鬼了,才能有幸聽到我這樣的鬼話。
所以他們誰也沒走近我,小跑著走遠了。
我的話他們沒聽明白,我的聲音他們也已經不再熟悉,就連我的臉,他們也已經無法辨認。
從此以後,我就是個沒有故鄉的人了,我再也不是這個村子裡大家曾經熟悉的阿貓阿狗了。
我將被故鄉遺忘,被這裡的人和這片山水遺忘。
為什麼我會這麼說呢?因為我送葬的老人,是我的父親。
上個月末,我寫過這樣的幾句話,寫在這裡,算作一種解釋:
已是異鄉人, 又踏回鄉路。 萬水千山有盡時, 此恨無歸處。 生死兩茫茫, 愛恨從誰訴。 一杯愁緒祭寒陽, 不忍回眸顧。
03
其實這條路並不長,也不是古老到什麼地步。
只不過是我從小時候起,就看到它蜿蜒盤旋,通向遠方,所以就把它當作自己的精神寄託。
那時這條路特別安靜。東西走向,道南是田地,春種秋收,生機無限,道北是松花江,江水向西流淌,日夜不息。
為了攔住江水,這條道比平地高十幾米,其實,它是國堤,我們管它叫大壕、大壩。
我家就緊挨著大壩,春夏秋冬,或早或晚,我經常拿著本書,在這條路上邊走邊讀。
如果放牛放鵝,經常弄丟了,就會遭到父母的責罵,於是慌了手腳,撇下書本,急忙去找。
這條路很靜,平時沒有人走過,就像沒有人關注這個村莊一樣。
鳥雀隨意飛翔,牛馬自在而行。我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漸漸長大成人。
然而我卻終究壓不住自己心中的一股衝動。我開始嚮往遠方,嚮往路盡頭的生活。
偶爾的過客,或是走親走友,或是借路而行,都讓我羨慕不已。
一聲汽車的鳴笛,一件鮮豔的衣服,都能引發我無限的遐想。
路的那頭是什麼呢?我不經意間問自己。
04
這條路就這樣刻在我的心上,刻在我的腦海裡。
日升日落,它靜靜地躺在那裡,月明星淡,它靜靜地躺在那裡。
人來人往,人生人逝,路依然在,而人卻有了不同的命運。
我在這條路上,看出了很多東西。
比方說是否有路可走的問題,比方說怎麼走的問題。
這條路躺在這裡,靜默無語。
順坡下,順路走,只要順命隨緣,無一不是方向,無一不是風景。
總之別撞樹,別摔進溝裡,遇到坑坑窪窪就繞一下,遇到車多人擠就停一下,保證沒虧吃,也耽誤不了年成,更談不上無路可走。
05
說到這裡,我忽然想到我一直想的一個問題。
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路沒有盡頭。
真的,只要你肯走,只要你能走,那路就沒有盡頭。我對這個問題考慮過很長時間。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這些都未必不可能。
但是隻要有人在,只要有人肯走,那就有路。
你我都不是科學家,不需要研究地球是圓是方。
你只需要琢磨好自己怎麼活就行,因此,從人的角度看,路就沒有盡頭。
其實引發我們對路是否有盡頭的思考,和幾個人有關,他們是海子,食指,王國維。
幾百年不過一瞬而已,但這幾個人是某個時代某個領域的精神象徵。
不幸得很,這幾個精神領袖不是精神失常,就是自殺了。
如果他們還在,如果他們有機緣,看看我家的路,或許會有另外一種選擇。
所謂的事到臨頭須放膽,既然不死,那就順命而為,沒有必要把自己逼到死路。
所有活著,比什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