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的表情是哪種?
很難說,描述不出來。
非要說,只能使用下面的這些詞彙去描述:
迷茫,堅定,解脫,痛苦,猶豫,迫切,幸福,憂傷。
現在知道他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了吧?
沒錯,就是那種很奇特又很矛盾的表情。
你看他,將整個頭顱後仰著,嘴巴張開,像是在迎接什麼東西。
他到底要迎接什麼東西呢?
是久旱之人動情期待的一場瓢潑大雨嗎?
我說不上來,這世界上,恐怕也沒有別人能說得上來。
一、我是誰我?
你問我是誰?
我是一個幸福的人,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不妨先和你說說我的妻子吧,她叫安卡。
安卡是一個很有藝術細胞的女人,她應該成為一名藝術家。
我說她應該成為一名藝術家,那意思就是說她最終沒有成為一名藝術家。
當然,這事兒不怪她。
怪我。
當初,按著她本來的意願,那是非中央美院不考的,結果呢,因為我的油嘴滑舌,導致她選擇了別的大學。
而我之所以這樣遊說她,完全是因為自私自利的想法,目的是想讓她和我考同一所大學。
所以,不用懷疑,剛剛說的“別的大學”實在太婉轉了,那其實就是我想要考的大學。
但是後來,安卡實在不堪忍受我給她推銷的學業,中途輟學了。
你問我推銷給她的學校到底是一所什麼樣的學校?
還能是什麼學校,醫科大學唄。
你問我為什麼使用“推銷”這兩個字?
那當然是因為我到底是一個負責任的人,考慮安卡既然如此不喜歡醫院,我自己也最終放棄了當一名外科醫生的理想,改行當了一名醫藥器械代理商。
想想吧,如此痴迷藝術又有成為未來藝術家潛能的安卡,都能被我忽悠換大學改專業,銷售對於我來說還不是輕而易舉?
現在,清純、高雅、簡單、熱情、積極的安卡,成了我的妻子,我自己則成了一名事業有成的商人。
你說我幸福不幸福?
二、他是誰他?
你問他是誰?
哪個他?
就是你在開頭說的那個表情矛盾怪異,張著嘴巴的那個人呀,怎麼一轉眼就把他忘記了呢?
哦,你說他呀,放心,我不會忘記他的。
因為,每天,每天,我都會去看他。
就在早晨,例行的半小時跑步之後,我就會跑到他那裡。
這是我和他每天的約定,我覺得自己的生活不能沒有他,他是我最可信任的傾訴物件。
我就那樣坐在他的面前,說話,說話,嘮叨,嘮叨。
什麼話都說,什麼嘮叨都有。
我說,他聽,他從不反駁我,從不笑話我,也從不看不起我。
甚至,他從不插話。
都是安安靜靜地聽我說
這情形像什麼呢?
嗯,我坐在他的面前,絮絮叨叨地說,感覺就像是告解。
可是說了這麼多,你還是沒有說他是誰,和你是什麼關係,你是怎麼認識他的,所有這些問題你都一樣沒說啊。
哦,對了,我和他如此熟悉,忘記了你根本不認識他。
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他是一座雕塑。
雕塑?你每天和一座雕塑說話?
找誰說話不好,你非要和一座雕塑說話,不知道的人看見了,一定會認為你精神有問題。對了,你不是說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妻子很有藝術氣質,你很愛她,她也很愛你嗎?
對的,為什麼要忽然重複這個?
我的意思是,你寧願找一個雕塑說話,你要真找不到別的可以說話的人,為什麼不回家找自己的妻子說呢?
找她說?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因為我和雕塑說的事,打死了也不能在她面前說的。
你知道的,我是一名醫藥器械代理商,表面上是看去很光鮮,甚至和白衣天使也不無關係,可實質上,我只能是混跡商圈的人。
混跡商圈,你懂吧,那就意味著渾身沾滿銅臭,那就意味著不得不和商圈內各種各樣的規則妥協,無論明的暗的。
比如,就在昨天晚上,我就要找了女孩子陪X醫生,然後給Y醫生送了紅包。
這還不算,我自己也會找女孩子,逢場作戲嘛,躲不掉的,你太清冷,人家怎麼和你打交道,你又怎麼做生意?
結語“我”的故事真的令人難以置信。
一個有著外人羨慕事業和家庭的男子,竟然過著骯髒的生活,因而無比渴望解脫,也無比渴望純潔。
因為揹負著如此巨大的心理壓力,為了不讓自己被壓垮,他必須要傾訴,必須要讓某個人知道他所過生活的真實模樣。
可是這個人選,又不那麼好找。
於是,他找到了一座雕塑。
其實,啥辦法無所謂,面對誰也無所謂。
重要的是,他必須要有一個物件可以去傾訴,毫無顧忌地去傾訴。
如此,他每天都會在雕塑面前傾心吐意大倒苦水。
雕塑成了他的告解站,雕塑成了他的緩衝臺。
只要經歷這樣的程式,他才能重拾勇氣,回到花花世界去繼續拼殺,去將那個別人眼中可被羨慕的一切有條不紊地維護下去。
王秀梅在《高山流水》中講述的這個故事,娓娓道來,卻讓人瞬間起一身雞皮疙瘩——
不是感動,而是恐懼。
人生果然如此,似乎過的是自己的日子,但其實自己是自己,日子是日子,在自己和日子之間,永遠隔著一座雕塑的距離。
雕塑是無言的,雕塑也只能是無言,換句話說,如果故事中的“我”找的不是雕塑,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麼面對我的困頓與惶惑,就真的有話可說了嗎?
高山流水,流水高山,或許,在這塵囂喧鬧的人世,很多人既沒有高山,也沒有流水,有的只是一個人壓抑糾結的苦苦掙扎。
這樣的掙扎,也只能指望一座雕塑面前得到虛假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