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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王可越 新思課“如果想起就是忘記,我就不再記憶。如果忘記就是想起,我多麼接近忘記。”(艾米莉狄金森)為什麼要記得?人因記憶而存在。如果沒有記憶,我什麼都不是。為什麼要忘記?忘記是刪除,告別,重啟,另起一行。我記得什麼呢?我以為自己記得一些事情,卻無法辨別其中的真實含量。忘記讓人沮喪,而另一種時候,我遺忘的部分,又像晨霧一樣再次隱約浮現,卻無法確切捕捉。 我似乎記起,似乎又忘記。

窗臺上留言“故事的小黃花,從前從前……”,2016聲名水上書我把需要記得的事情寫在厚本子上。這樣才足夠莊重。但幾年之後,就連這些本子我也總是看不完的。為了避免遺忘而記錄,我卻沒有足夠的耐性去重讀一遍。讀這些筆記,我總會產生近於虛無的徒勞感。文字只是我“上一次記得的樣子”,被詞句固定成型的標本。撰寫這些文字也許用了一些詭計。時隔幾年翻來看,看似切實的證據,不知道是否為真。重新編制的記憶,並非用來騙人,而是用來自我提醒。一些時候我的感受是誠實的,但也有另外的時刻,我不夠誠實。我曾巧妙地刻畫他們,改造他們。時過境遷,當記錄的事變成了化石。我就再也難以分辨如實描述與虛構的抒發。我翻到以前的一段話,總覺得這是別人做的事。不是我,而是另一人寫下的文字。現在的我,與幾年前的是同一個人嗎?或者,我只是用一種假定的統一觀念強行把不同版本的自己捆綁在一起?更別說小時候發生的事情。我談起年幼的時候,那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我只是用一遍遍回溯的熟悉感,喚起了朦朧的幻夢。對抗虛無現在的問題是,我寫漢語提筆忘字,英文拼寫也幾乎忘光了。我看一本書,跟沒看過差不多,回味了幾次也記不住多少。抄下來,看幾遍,似乎好一點,但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上次朋友說起電影。他們看了不少電影,但多數沒看過超過兩遍。我呢,一部電影如果不重複多次,幾乎也是記不住太多內容。對我來說,只去過一次的地方等於沒去,只看過一遍的書等於沒看。並不是趣味特殊,只因我記性不好。見過三遍,只好裝作熟悉。我的一半時間漸漸遁入虛無,而另一半的時間用來反思虛無。到了後來,居然連反思的內容也忘記了。記憶力好的人,能夠背誦大段的詩詞、句子。他們記住了二十年前的電話、桌布、蝴蝶身上的圖案。他們滔滔不絕,就像記憶湧進來,再吐出去。而我沒有太多可選的餘地。我記性不好,又不肯花太多功夫。為什麼寫筆記?如果我不再次回想,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會在幾秒鐘之內化為泡沫。我寫的,僅僅為了保持我的連續性。一個人活著就要記得。如果不記得,我就是不連續的。寫作和拍照都是克服虛無的方法,不,對我來說,一切仍然如此遙遠。我無法準確複述寫過的內容,就像這些文字從未屬於我。我不停寫筆記,落筆之後,筆記從此與我無關。記憶失去了水分我看到了一種可悲的徵兆。過去的記憶,就像被裝上了一輛遠行的馬車,一路走,一路顛簸,一路掉落。回頭一看,車上剩下細軟已經不多了。在我家裡人的回憶之中,過去幾十年發生的,最終被萎縮成若干簡短的小故事。過年的時候,回憶往昔,來回講的故事只有那麼幾個。每次他們說起那些,我都感到一陣難過。在簡化的敘述中,時間在坍塌。當然了,如果人總跟遺忘較真兒,那生活註定是悲哀的。過去的事情被壓縮、提煉,成為簡單的敘述線索。又能怎樣呢?記憶只能透過簡化才能得以存放。事情在記憶中被捏成了團。有人宣佈:我拒絕塑造記憶。我說:如果你拒絕把記憶捏成一個形狀,就有可能失去全部。你的麵粉需要被做成麵條。麵條的長度,意味著一種連續性。如果你不特意塑造他們,心靈也會強拉硬拽,建成一些聯絡,他們仍然會成為麵條。而剩下來的少量事實,就像發麵饅頭一樣膨脹,這是記憶的自傳功能。我記得小學時,曾認識一個自由自在的壞孩子,我跟著他逃學,我們一起去進行了一日遊。這次讓我心跳的冒險,雖然只有一天,也讓我常常回想。我重複想起那一天。這次記憶,被當成我勇敢嘗試的證明。更小的時候,我曾穿著印有長城圖案的新T恤,坐在百貨大樓門口的樓梯上,我不斷扯新上衣,嫌這件衣服有褶子。我不停對我爸抱怨:衣服有褶子,沒法穿。我無法接受有皺褶的新衣服。過了很多年,更多褶子出現在我面前,他們從未被我撫平。不太多的早期記憶成了我的載體,他們被不斷打磨,看起越來越完整,這是旅途的馬車上剩下不多的細軟,若干年之後剩下的東西,他們又會吸附了別的,契合著我認知的模子,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膨脹的記憶也塑造了我的思想。而作為記憶的支撐物,多半是當時認為不重要的瑣碎部分。當作為支撐的瑣碎物爛掉了,主體事件孤零零地懸浮在這兒,顯得十分古怪。於是,虛無的核心又開始生長。點連線,線編織成為平面。他們重新生長成為一個更完整的前因後果,形成一個更容易理解的過去。我害怕失去記憶。於是總是在練習記住一些什麼。練習之後的記憶,風乾了,就像臘肉一樣掛起來。臘肉不容易損壞,可以放得更久,但是它已經失去了水分。當我們討論記憶讓記憶復活的辦法是跟共同經歷者一起回憶。可這樣的討論,往往也會遇到尷尬的場面。我看到別人掏出一樣東西,似乎是對我們都很重要的物品。一塊石頭,或紀念品。讓我心痛的是,曾經寄託深刻情感的,卻被我忘得乾淨。但對於另一個人來說,水面下的冰山仍然重要。在日後,另一次心痛是:我記得一個物品的來由,而對方忘記了。於是,我們需要不斷重複,相互講過去的不同版本。說法大相徑庭。總以爭執告終。你說過這個,不,我沒說過。你這樣做了,不,你沒這樣過……回憶的不對等,造成了我們之間的隔膜,甚至導致相互傷害。一些基本事實在不停漂浮,在蔓延之中變形。終於,我認不得記憶的原本。也許經過之後的人和事,不可能有原本。我們共同經歷的事情,卻在滑動之中,忽然出現,忽然消失。如果……自以為堅固的記憶是不存在的……那麼,當我們討論過去的事情。如果不能接受含混的版本,沒有人妥協,我們就會陷入尷尬。過去那些看起來閃閃發光的水晶宮,在另外一個人眼中。只是一些暖瓶破碎之後流出來的反光碎片。人真正的恐懼的是什麼?也許是意識到自以為堅固的事件瓦解了。如此以來,我們深刻討論會變得有些可怕,一段爭執會讓我發現——記憶背後的共同默契並不存在。薄情的遺忘者因此,我傾向於含混地談論以前的事情。我也要為自己的記性不好而辯護。每當有人嘲笑記性不好,我都想反問:難道這不是個美德嗎?世上長久的東西,都柔軟而淡漠。比如,我媽晚上看的電視劇,第二天起床就忘記了。這讓她活得愉快,看老電視劇也如同看新的。她像一隻貓一樣觀察生活,她是個透明的容器。電視上演過一個健忘症老人出門倒垃圾,回到房間見到老伴,好像久別重逢。老人還能彈琴,記得喜歡的人,卻沒有時間感。一分鐘如同一年。小孩兒快樂的秘密同樣來自於遺忘。小孩兒比較快樂,他們活在瞬間,無論看到什麼都是新的,小孩感知的世界是片段,而不連續的,他們也因此容易沉迷於不起眼的小東西。記憶力好的人令人崇拜。他們背誦很多詩詞,或名著段落,背誦π一百位。我都覺得歎為觀止。作家都要有這樣的本事。他們也要經受細膩的折磨。強聞博記的人,閉上眼睛,過去的細節如潮水般湧來。他們受到經驗的強烈困擾。記憶的細節湧上來,彷彿鈍刀子切肉,來回來去,切來切去。記性不好的人,比較薄情,卻可以隨時重新開始。以前我喜歡你嗎?他說:我忘了……這樣的論調狠心且果斷。記憶追求連續。而遺忘者的生活則是斷裂的。但也可以這樣理解:一首詩的行與行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間隔、裂縫。忘記,很接近於詩的意思。如果一種敘述忽東忽西。邏輯不論,分行之間的空隙,製造了靈感。我翻照片,這兩個月去過太多地方。眼前的照片影象,居然也陌生起來。新的組合,又構成新意思。人的焦慮是粘稠的,愛是粘稠的,恨也如此。如果一個人喜歡跨度,遠勝於深度。不斷建立新連線,舊事情不斷煥發新鮮感,這就是薄情者的快樂吧。

武漢街頭刷牆的人,模糊的圖片,2021不真實感可是活著的人們還是在跟遺忘作戰,人們對於遺忘的恐懼僅次於死亡。古代山洞裡的壁畫,一層又一層,一字一畫記錄著當年的大事記。人的歷史,總在用符號與遺忘作戰。雖然,註定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之戰。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說,一切文化就是記憶。問題在於,僅有億萬分之一的事情銘刻在人類集體的記憶之中。大事年表的跨度都是幾十年的,再古老一點的時代,里程碑事件之間甚至有幾百、上千年的跨度。如今呢?技術發達的年代,所有人的記錄更多,也更容易了,不過,遺忘的速度也更加迅猛。記憶短促而脆弱。提起一年前的事,是淡漠的,就連談起上週發生的新聞,也感到陌生。我記得去年二月北方在下雪,雪下來,一切鮮活的、牽動人心的,都被蓋住了,凡是被蓋住的,就這樣被原諒了。有人在雪地上寫字,留下痕跡。但等雪化了,如同大幕揭開,就像變戲法。歌聲與微笑又開始了。先蓋住,再重新拉開帷幕,清空記錄,屢試不爽。當一個事情的前後文被刪除,記憶的資訊和情感都會顯得格外不真實。一早醒來,發現昨天的資訊都不在了,就好比一棵樹不在了,長出的枝杈也就不再有所依託。如果只有樹葉,而沒有枝杈?人們為了讓認知協調,要不斷調整被刪除枝杈後的生活狀態。這就好比我身後有一把椅子,每次坐下去,以為坐在椅子上,卻一屁股跌在了地上。長此以往,我會因為怕摔倒而不去坐了。記憶與呼吸遺忘真正考驗的,不是我的記憶。而是時過境遷之後的感受。如入寶山中,發現了寶石,拿出山洞,回家再端詳,發現寶石已然沒了光彩,只是普通石頭一塊兒。明明剛才還有,現在卻沒了,惘然若失。遺忘意味著:我的東西丟了,卻不知道丟了什麼,也不知丟在何處。“別人總以為:一個人那麼痛苦,是因為他所愛的人一日之間逝去了。其實,他痛苦的價值要高些:那就是發現悲傷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喪失了意義。”(加繆《卡利古拉》)有細節的痛苦,才是存在感的證明。不過痛苦,需要一種理性的結構作為宿主。要不然在空氣裡會失去活力。悲傷的記憶不能持久,這才是世界的荒誕。如果存在一個天堂,那麼天堂的關鍵詞一定關於忘記。準確的說,在美麗新世界,人們會在無痛的遺忘之中重複,又在重複中遺忘。重複與遺忘——兩者異曲同工。下雪,融化,遺忘……萬物為芻狗,這是大自然進化功能吧。但理性的人,不甘心,要選擇記著。人用手指對抗流水。這是人抗爭的悲劇。可這也是人類延續的方式。我的存在得益於記憶,也受益於遺忘。吸入的,是記憶,撥出的,是忘記。記得一切,人會超負荷崩潰。而遺忘的人,則遁入虛無。我還是在寫一些字,這是我維護自我尊嚴的方式。寫的結果也許是無意義的,而寫的過程就是意義本身。遺忘的浪潮席捲而來,我還是想在漂浮的世界上,留一個小記號。即便以後忘了一切,也還有循著似曾相識的痕跡,來一次喚醒記憶的故地重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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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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