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我捱過爹的幾次巴掌,不是因為在外邊調皮,而是因為在家裡吃飯時,常常掉在地上或桌子上的飯粒兒。我犟著我是家裡唯一的男孩,自覺有點兒嬌慣,有時就與爹在飯桌上僵持起來。“把飯粒撿起來!”“不撿!”“撿不撿?”“就不撿!”
爹一巴掌就掄了過來,我立時扔下飯碗哭著就跑出了家門,使氣不回家,躲在某處草垛裡,讓娘苦尋大半天。娘從小比拿著我嬌,平時一直是護著我的,但在這件事上,卻從來不護我,為此我對娘也產生了一些怨恨。“吃飯不準再掉飯粒了,聽見了沒有,不然還挨你爹打”。
上了小學後,當我學習了課本上李紳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詩,聽了老師的講解後,才漸漸懂得了其中的涵義,也漸漸從飯桌上,從一年四季的勞作中讀懂了爹孃,讀懂得了農民,讀懂了家鄉的那片黑土地,也知曉了自己的錯誤,也不再對爹孃有怨恨,爹的巴掌打,孃的不護,是對我的一種愛,讓我養成一個好習慣。從此,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懂得了糧食的來之不易,當我上了初中、高中、大學後,從不輕易浪費一粒糧食,我覺得,爹孃教育兒女珍惜每一粒糧食,這是一種難得的好家風。如今,我已經把這種好家風傳承給了孩子。
記憶中,當我吃著爹孃從泥土裡刨出的糧谷長到十幾歲的時候,我已經很是體會到爹孃和黑泥土打交道的辛苦了。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懂事,農民的孩子最樸實。於是,勤勞的爹孃在我幼小的心靈裡紮下了根。
春天裡放學後,我總是主動幫爹下田幹活,我牽著老黃牛,爹用小推車推著犁,爺倆兒高高興興迎著春風走上田野,我在前邊牽著牛兒,爹在後邊扶著犁兒,在牛鞭的脆響聲裡,犁開了噝噝冒著熱氣的土地,然後,把一粒粒種子撒進溼漉漉的泥土裡,早春的陽光在新翻起的泥土裡,湧動著一縷縷鮮亮如乳的光澤,泥土味兒清清香香,散發著乳汁的甜香,我和爹被泥土的氣息氤氳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興奮。
歇息的時候,爹做在田埂上一邊滋滋地抽著煙,一邊靜靜地望著一壠壠溫暖如絮的土地,眼睛裡泛著激動的光,那種光裡流出的是希望,是期待,是愛戀,是滿足,那是隻有深深摯愛著土地的人,才閃動著的光芒啊,爹心中的殷殷厚望都凝進了他生命的泥土,那種光芒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每當我走過那一片黑土地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併為之動情地落淚。春天,爹深深懂得土地與春天的內涵,爹從來不浪費一點寶貴的時光,爹並不是不知道累,幹一天活回來腰疼得夜裡常常一遍遍地讓娘棰打,而是爹歇不起啊。一年之計在於春,錯過了春天,就失去了春天,種不好地,長不出好糧食,爹覺得從心裡對不住土地、對不起春天。從爹那雙明亮的瞳仁裡,我讀懂了黑土地在爹心中的份量。
夏天,高梁吐苞的時節,爹又扛著鋤頭拱起高梁棵子來了,葉子和葉子密密地交織著,擁抱著,似火烤,似蒸籠,蒸得爹的汗水不停地從泛著油光光的脊背上流滾落,葉子象鋒利的刀片在爹汗淋淋的臉上、手上、背上、腿上劃出一道道血印,汗水淌過形成一粒粒血珠兒,爹似乎毫無知覺,依舊躬著腰沿著一行行壠子,剷除著六月裡瘋長的野草。與其說爹用鋤頭在同六月分秒抗爭,不如說他是用生命與六月抗爭,即使六月再殘酷,爹依舊深愛著六月,因為六月是他生生不息的希望,在希望裡,地沒有荒蕪,即使雨天連著雨天。
就這樣,高梁、穀子、玉米們,在爹的汗水裡茁壯地成長著,長得挺挺拔拔,骨節分明。在這個莊稼生長最需要的季節裡,爹流出的汗水可以用碗來盛量,爹的臉被毒辣的太陽曬得黑紫黑紫,象黑色的泥土一樣閃著油光,爹躺在泥土上歇息的時候,分不清哪是爹,哪是泥土。
秋天,爹的汗水終天澆灌出了泥土的希望。當田野裡的穀子笑彎了腰的時候,當豐滿的高梁醉紅了臉的時候,當棉花羞澀地吐出雪花的時候,......當春天裡播種的所有希望沿著爹的汗水和繭子淌成燦爛秋聲的時候,爹的雙眼眯成了一條線兒,爹沿著田塍慢慢地走著,走著,慢慢地咀嚼著從春到夏所經過的風雨歲月,秋風象一根根琴絃不停地撥動著爹的心絃,不知不覺的,淚水就從那張佈滿皺紋的臉頰上默默地滾落進泥土。
此後的日子裡,爹默默地收穫著莊稼,默默地把豐收的果實收進糧倉,留足了來年吃的,把剩餘的糧食乾乾淨淨地拉到糧站上交給國家,這個時候,爹才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拿出老酒與家人快快樂樂地喝一通。再此後的日子裡,爹便常常一個人走向田野,又靜靜地凝望那一片片伸展的黑土地,最大的期望就是盼著老天能落一場鵝毛大雪......瑞雪兆豐年,爹滿懷希望地望著遠方又想起了春。爹,年年就是這樣忠誠地守著故鄉的泥土來度過平平凡凡的人生。爹與土地深深的情結又何嘗不是中國土地上千千萬萬個普普通通勞動者的寫照呢。
轉眼間,爹已經告別黑土地9年了。每當我坐在飯桌前吃著香噴噴的饅頭和米飯時,就常常想起故鄉,想起勞動了一輩子的爹,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古老的詩。我會把那首詩一直傳遞下去…
(此文已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經濟之聲《新鮮早世界》節目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