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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9月下旬的一天 ,我急忙趕回老家已是下午時分,母親的靈柩剛剛埋入深土。西邊太陽的餘暉卻金燦燦地鋪滿了新墳,好似在撫慰我悲傷的心靈,但沒能見到老人家最後一面是我終身的遺憾和內疚。有人說,世界上有一部永遠寫不完的書,那便是母親。儘管二十多年過去了,母親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現在我眼前,一生勤勞、善良的品質,不可磨滅地記在我心田。是的,我的母親用筆書寫不完。

圖丨母親的靈柩剛剛埋入深土

圖丨溫姓及鄉鄰女眷墳前悲痛哭喪

圖丨母親留給我們的一張照片

一 嫁人

家公(外祖父)是瀘縣皮匠王先姓地主的大佃戶,為先家打工經營槽坊(酒廠)、油坊和粉坊。先家良田萬頃,收租千餘擔,富甲一方。先家的親戚是河長屋鄉間名醫王仁叟。王仁叟先生在破橋(順江鄉)橋頭開了家藥鋪"益壽堂",看病抓藥者門庭若市。當地流行說:"皮匠王的租,河長屋的書"。那時父親在王仁叟先生的藥鋪學醫,深得先生賞識,經先生做媒介紹,家公把漂亮長女李庭芳許配給了父親,那年母親22歲,在當時來說算是晚婚了。

我們幾姊妹叫母親為 "姆姆",家鄉人說這樣喊是為了生下來的娃兒好引大(成長)。姆姆1919年農曆五月初二,出生在瀘縣破橋(今順河場)石磙田屋基。家公(外祖父)李朝清,家婆(外祖母)胡芝蓮。姆姆是李家長女,李家姊妹七個四男三女,姆姆是老大自然受寵,對放人戶一事李家眼光高,東選西選的,視婚姻為責任,以致姆姆22歲時才出嫁。雖然姆姆出生在1919年,但"五四運動"反帝反封建的風暴還未席捲到皮匠王、石滾田,那裡仍然時興纏足,即用裹纏(長布條)將雙腳緊緊纏裹至踝關節,使其腳畸形變小,以為小足美觀、人才端莊秀麗。與現在的審美來看女生標配露踝、露腿相比,大相徑庭 。一般女生從四、五歲起便開始纏足,直到成年骨骼定型後方將裹纏解開,或終身纏裹。纏了一兩年後,因家公反對就再沒有纏了,並不是家公與時俱進,而是看到心愛的女兒裹足疼痛難受。謝謝家公的先見之明,姆姆少受了點封建禮教的摧殘。自然地後來姆姆的兩個妹妹李廷英、李廷書也就沒有纏足了。所以姆姆的雙足趾有點畸形,但走路幹活與比別的女人活泛度,並不相上下。

圖 丨石滾田李氏家族系圖

二 "太太"生活

在外人看來,姆姆過了點"太太"生活。上世紀四十年代時,可能是她最值得炫耀的時候。那時正值抗日戰爭時期,姆姆隨父親國軍部隊家屬先後住在安富鎮(今屬重慶市榮昌區)、納溪縣、合江縣(今均屬四川瀘州市),父親是瀘永師管區一營一團的中尉軍醫,負責徵兵體檢、日常軍內醫務工作,周圍人都稱姆姆"溫太太"。不過,她不像左鄰右舍的軍官太太那樣穿著旗袍,戴著項鍊玉鐲,在麻將桌上歡聲笑語,而是家庭主婦——全職太太。後來有我和妹妹了,姆姆除了帶引我們兩姊妹、漿衣洗裳外,主要操勞一家人三餐飯菜。父親上班時間、工作路徑好像都是程式化了的,完全按鐘點開飯、出門。說來也神,姆姆文墨不通、不識字,就是會認鐘點,時針、分針,分得很清楚,甚至會給座鐘上發條,用鐘擺調節快慢。家裡的雙龍戲珠座鐘,雖然修理過無數八次,成色褪盡,但至今仍然走得。據說當年,父親娶母親時答應過李家和媒人王仁叟先生,說要教姆姆識字的,或許這是李家選人戶的原因之一罷了。後來聽家公說,姆姆小時候想讀書,離家半里遠的皮匠王就有私塾(鄉學),只是那時不讓女孩上學。我想,父親因工作忙,也許就教了這些和一點加減法罷了,不知姆姆在天有靈,還會在責怪父親那時沒多教點文化嗎?

冬天清晨,納溪江邊一幅"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宋·李清照)的景象,城區則霧茫茫的,天還未明亮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菜市場熙熙攘攘。賣黃糕的小販哥路過家門時,叫賣"黃糕喔熱的呀!",音調特高,聲音很大,我們兩姊妹眼饞就想買黃糕。父親對小販哥說;"吼啥子哇,你曉得這裡有娃兒噻!"姆姆趕緊從灶屋出來好心好意地說,"不要吼人家,不賣給娃兒吃賣給誰吃呢,來來買兩個。"黃糕小販哥尷尬微笑說:"好心人,謝謝太太,謝謝太太!" 為保障一家人生活,吃飯有營養有質量,姆姆親自上街買米、買油、買菜,甚至買柴禾,不要父親醫務處的勤務兵代勞。一次勤務兵生病了,臥床不起,茶水難進,姆姆親自端一盅盅雞湯去,一連三天,因窮困出來當兵的娃娃,感動得淚流滿面,連聲說:"嫂子,你好好喲"。

1956年,我們已經有四姊妹了,除父親外我們從瀘縣第十八區衛生所(今奇峰鎮寶藏社群)宿舍搬家回農村,從此姆姆結束了"太太"生活。俗語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欲得倉廩盈 ,天下重農耕"。1954年9月2日,政務院透過《公私合營工業企業暫行條例》後,1956年初全國基本實現了農業合作化,國家控制原料市場,割斷資本主義經濟同個體經濟的聯絡。一天,駐寶藏場鎮的第十八區殳區長來登記戶口財產時,徵詢父母願意說:"溫所長,你們要農村的房屋田土,還是放棄後當場鎮居民?"瀘縣曹市鄉河壩頭屋基,原來是我們祖輩居住的老屋。那時姆姆到農村放棄場鎮戶口,初心為土改時老家有田有土,順山順水,還有一大片柴山竹木,鄉下生活可以節省住在街上時的許多開銷。

三 紡麻啟線

回到農村後,姆姆開始實踐農村生活,紡麻啟線是她的特長。源於未出嫁時在娘母家十來年足不出戶的封閉式訓練,那時把能不能紡麻啟線,還作成評判一個女孩的賢慧標準。我家種植苧麻約一分地,我十來歲就學會了給麻土除草、鬆土及施肥。苧麻,屬多年生宿根性草植物,是編織夏布(苧布)的纖維性農作物,經濟效益好。現在夏布出口東南亞、日本、韓國等地。經過打麻、挽麻團、挽麻芋子、牽線、穿扣、刷漿、織布、漂洗及整形、印染等工序後,夏布織成。姆姆的工作屬最上游產品工序,首先在麻地用細細的竹條摌(打)麻葉,割麻桿,然後剝麻桿(莖)去木質,右手拇指戴上麻刀將麻皮和部分膠質刮除,得苧麻鮮纖維,洗淨晾乾。為趕季節或晴朗天氣,看見姆姆一場活路下來,不僅雙手染得黢黑,右手拇指疼痛腫脹,常用舊布帶包裹。現在看來是勞累引起的急性腱鞘炎,而且常常累得伸不起腰。我在一旁看了心裡很難受,幾次試著要去幫刮啟麻皮,姆姆都不讓我去做,怕我啟不勻淨浪費麻片。

當初,農業社是互幫互助的互助組,土地仍然是私有制,各家各戶的,合作社也只是在農忙季節時調配一下勞動力,這也是姆姆回農村的另一原因。但後來頂層設計出現非理性地發展農業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躍進"後,所有制開始發生變化,農民土改時得到的土地,又失去了土地,土地全部歸集體所有。這時不能互相幫忙種地了,完全靠"搶(掙)工分"吃飯。滿山跑下地幹活掙工分,對姆姆來說是極大的挑戰。

四 搶工分

"搶工分",是當時農村集體化勞動時的一種計酬方式。那年的一天清晨,沒有納溪江邊那樣的淡淡迷霧,而是一幅火辣辣的太陽剛剛要鑽出山坳,生產隊長站在一處顯眼的地方敲起破絲響的銅鑼,表示該出工了。所有男女勞動力槓上鋤頭噓噓呼呼地跑到背邊黃巔土翻地。有的婦女家裡娃兒都沒有收拾好,自己也披頭散髮、胸襟都沒扣齊就急忙上陣。如果是今天在地裡看到這樣的女人,一定認為是精神障礙或家境極度貧困。當時實行軍事化,遲到會扣工分的。強勞動力,現在來說就是男勞力標杆如溫顯成、程鐵書、先紹君等一天評12分,"半邊天"標杆如易思群、先雲珍、陳六先等評10分半。翻地時排成一字型,一起向前,一起休息,甚至一起磨陽光。姆姆稍稍要落後些,為了要趕上同人家的進度,別人休息時她不休息繼續翻挖,累的滿臉通紅、汗流頰面。即使這樣收工時姆姆評了6分,算半勞力。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面前,姆姆失去了以往慈祥的面孔,那時她是什麼樣的心情,不得而知,只是噙著眼淚對我說:"老大,你啥子時候才能長大,搶工分喔?",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那年我13歲。

"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我們家工分搶不夠,要拿錢出來買工分。靠父親每月拿回5元錢要維持一家人的油鹽外,還要省點錢出來買工分。一次半結算後差錢,姆姆背了10斤小麥到奇峰場去賣,被市管會的人抓住,沒收稱杆和麥子。但聽說是區衛生所溫所長家的人後,市管會的人網開一面放人走了,不然姆姆在市管會還要學習半天。為這事,父親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被有關部門約談、遭連坐,因為家屬在黑市賣糧食,破壞了"統購統銷"政策。現在看來,不可思議,但那時就恰恰發生在父母身上。

五 母愛

1962年上半年,仍然處在大饑荒時期,我的家鄉也不例外。全生產隊的土地荒蕪,唯有自家種的苧麻在一片雜草叢中還是鮮活的,姆姆吃苧麻頭充飢救命,沒想到當姑娘時學會的種麻技術用到了派場。苧麻頭,別名苧根、苧麻根、川綿蔥、銀苧、天名精、園麻、線麻、山麻等,具有清熱、止血、解毒、散瘀的作用,對丹毒,癰腫,跌打損傷,蛇蟲咬傷等功效較好。野生苧麻長於山坡、山溝、路旁等處,可想而知,有多難吃。怎麼也沒想到當年難吃的苧麻根,今天卻成了一道 "苧麻根雞肉湯" 的主要原料,舌尖上的美味,更為女人青睞的補益補身保健品。

這年我15歲,初中畢業。父親看見家裡是勞弱困難戶,違心地要我放棄考高中;另一個原因那時讀高中要自帶口糧,背紅苕、雜糧到學校上學。家裡人都處在飢餓中,根本不可能背糧去讀書。父親要我在家跟他一邊學醫,一邊參加農業生產掙工分養家,還說:"我就是一個初中生,也把醫學出來了。"為我讀不讀高中的事,一連幾天在深夜裡我都聽見父母你一言我一句地在討論。當時,我心裡好矛盾啊,既想讀書,又想在屋頭搶工分,暗暗流下過眼淚。眼看我讀書的機會將蕩然無存,但姆姆不同意父親的意見,執意讓我再讀書,並說出一個折中意見:說讓他去考,考不起再回來也不遲。生產隊的人也說:"李庭芳,你自己那麼苦那麼累,要兒讀書,那樣大的兒了,為啥子不弄回來幹活路,搶工分?女人當男人用,何苦啊?" 姆姆在那樣惡劣的生存環境下含辛茹苦、操持一家,無怨無悔地支援我上學,乃至後來支援我們到西藏邊疆工作,從此改變了我家和我的人生生活軌跡。今天滿滿的幸福感,源於姆姆不知受了多少苦和累,甚至委屈的鋪墊換來的。母愛的真諦長留我心底,溫潤我終生;生命的真諦是母愛。愛是唯一的密碼,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

在母親的墳墓面前,"母別子,子別母,白日無光哭聲苦。"(唐·白居易)眼淚模糊了雙眼,我想起您老人家不止一次次地叮囑:"老大,你要好好稀奇(愛)亞兒!"我們有女兒後姆姆第一次從老家到成都照料過媳婦和孫女,雖然時間短,但這一次次的叮囑之言幾乎就是您的遺囑,所以一直以來我們把您對我們的愛轉加在了女兒和外孫身上,對女兒和外孫的生活、學習、事業、婚姻...... ,一向很寬容與包容,我們沒有辜負您老人家的期望。把您對家人的愛,傳承到下一代。如果還有來生,我還是做您的兒子,姆姆我愛您。

二0一八年三月 寫於成都東方花園

圖丨母親的墳冢在青山叢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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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今年還是要"衝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