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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在報社做傾聽專欄的時候,受過不少騷擾,也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在近二十年的職業生涯裡,倒也漸漸培養出了一些力量,讓自己可以不分別地面對各種各樣的人。
最終,我對人的認知也變得非常簡單:每個人都有一顆心,這顆心若不是簡單純真,渾不造作,就仍還活在欲求滿滿的世界裡,也無妨,反正人就是這樣——都是憑一顆心在需索。
在這個認知下,對人的認識就變得簡單多了,便也不存在過多的所謂對錯善惡是非判斷了。在這樣的職業生涯中,被友人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別人跟你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你不煩嗎?
友人們這樣問我,大抵出於關心,但也同時說明在這世界中,大多數的人其實不能接受自己認知概念範圍外的事物存在的,所以會稱之為“亂七八糟”,不能接受的存在當然令人們感到煩惱。
但我有一個根本的認知是:不管人奇怪或變態成怎樣,只要是不健康的,心靈都有缺失,無論這缺失是由何原因導致的,症狀就是匱乏和難以正知正見看待人生——化繁為簡地說,這就是所有心靈病症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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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有個詞叫“著相”,簡單解釋就是指一個人一聽到某件事、看見某個人,立刻下了一個判斷,而這個判斷其實是充滿了自己主觀的善惡、對錯、是非、好壞之分別見解的,然後他經由這些判斷來應對之。
其實大多數人都是比較著相的。甚至我有心理諮詢師的朋友也會是如此——毫無疑問,撇去心理諮詢師的身份,他們仍然還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真實的人。所以著相、分別心重,也算是正常。
但是,如果一個心理諮詢師,在接待來訪者的時候,當來訪者一說到某些特殊事件,心理諮詢師就自動投入是非對錯的分別判斷,這就可能妨礙他更真實如實地看到、聽到來訪者的心理狀態。
比如一個諮詢師一聽到來訪者說出超越人倫的內容時,就生起強烈的厭憎感,他還怎麼能良好地幫助他呢?所以身為一個助人型別的工作者,首先要祛除、破掉的是自己認知上的對立觀念。否則的話,在頻頻面對來訪者的問題之時,自己內心都在起矛盾和衝突,心理諮詢這個工作不可能幹得長。
畢竟,心理上有缺陷的人,首先是道德上有缺陷的人,如果一個人道德感良好,他差不多會是一個功能正常的社會人,這樣的人是不必去做心理諮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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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諮詢師的著相會導致工作不能正常進行,我們在生活中做人,若經常過分著相,也是會導致心靈痛苦的。一個年已35歲的女孩,心態一直像個孩子,無法很好適應工作與交友,每個工作都做不長,導致大學畢業後一直到今天,所有的人生境遇都像是一場流浪。
問題的根本是什麼呢?從性格的角度上來講,是太過敏感、內向,不擅交友及良好對待工作。從心理學的角度上來講,是心靈匱乏感比較重,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內心衝突,無法良好自洽。從心理行為特徵上來講,就是特別著相。
她是怎麼著相的呢?很簡單,她心裡有個比較固定的認知,就是社會上好人太少,壞人、俗人、精明人太多。這樣的認知觀念使得她面對一切人事的時候,心裡都充滿了防備。這樣的認知底色就造成了她特別著相的特點。
上司隨口說一句什麼話,她會仔細想,這是不是在內涵我?同事們集體出去吃飯,她覺得大家一起吃的東西她可能接受不了,她只想自己一個人吃自己喜歡的東西,於是她就拒絕跟大家一起吃飯。別人都在一起自在隨意聊天的時候,她就在聽,是不是可能會在議論我?孤立我?
這樣的心理狀態終於使得大家感覺她特別不合群,不知不覺,她也就成了單位裡的孤家寡人。而她就得出一個結果:果然,社會上壞人多好人少,果然,在外面工作很容易受欺負。她覺得單位裡的同事素質都很差,領導也很挑剔。有了這樣的心態,去上班就像是受刑一樣辛苦和勞累。於是多少年來,換了無數個工作,換了無數撥人馬相處,她仍然還是一個人,非常孤獨。
其實,與人相處,尤其是與同事相處,是非對錯好壞有時往往並不那麼重要,反而一個人如果能夠不著相,不計較,能寬容待人、體諒他人,才能獲得更多的情感支援,而不必總是一個人孤芳自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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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們經常在街上遇到類似的糾紛。
兩個人說話聊天,一不小心言談不歡,於是一個人控制不住說了粗話:你他媽的!另一個人立刻勃然大怒:你怎麼可以罵我媽?我媽得罪你了?於是兩個人公然打起架來,最後被派出所的人抓去,關在了拘留所。如此,原只是一件口角上的小事就變成了大事,連累兩家人跟著擔驚受怕。
其實,罵人的人不管罵什麼,都只是想發洩自己的憤怒,並不是真的想罵別人的媽,只是血湧上頭,總想噴點什麼讓別人不好過。聽的人如果不著相、不投射、不當真、無所謂,這事也就過去了。事後,那個發脾氣的人可能還會感到不好意思,會來登門道歉。
但你要是把別人一時的話當真,你心裡的痛苦也就沒完沒了:竟然有人敢罵我的媽?我媽那麼辛苦養我大,怎麼能被罵呢?罵我媽也就是想侮辱我,瞧不起我,讓我沒面子、否定我個人存在的價值……於是種種綺想,就因為一句罵語而如雲壓頂,一個人自己就把自己搞得憤怒不已、痛不欲生。
但若此人平靜之後,再回過頭來把這著相的心理過程放大看一遍,也許突然間會覺得特別可笑。就為了別人一句罵,就讓自己那麼難受,甚至做下了驚人的惡行,值得嗎?
所以人遇事最好不要著相,不要當真,你一當真、一著相痛苦就來了。而所有的痛苦也並非外來的,都是人心裡生出來的:人的痛苦無非就是一場自我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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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小故事足以說明人在著相時的固執和莫名。
據說日照禪師喜種樹。一日,他在山間巡行。不料,身邊的兩個侍者卻因為一棵樹爭論起來。一個侍者說那是一棵香樟,另一個侍者卻說它是牛樟,兩人就此爭論起來,心中各起煩惱,誰也不服誰,甚至找到日照禪師來論理。
禪師卻分別對他們說,我眼睛瞎了,看不到你說的樹是什麼樹;我耳朵聾了,聽不見你講的話。兩位侍者莫名其妙,搞不懂耳聰目明的禪師為什麼說自己眼瞎耳聾了。
其實,禪師是在示以機鋒: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嗎?還是我們太執著於一個名稱、一個外相而莫名起了煩惱呢?兩個侍者靜下來不再爭吵,禪師又說, 一切,都隨它去吧。兩個侍者這才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什麼。
這世上,若每個人都愛著相、喜歡執於一個理,就會產生無限對立的紛爭、無數無聊的相鬥。無論哪個侍者的看法是正確的,那棵樹卻依然不受其擾,只管矗立在天空底下,默然不語,寧靜自在。
我們來到這世界上,勢必得學會這個世界的所有概念,知道天空是天空,大地是大地,雲是雲,雨是雨。然而所有概念僅是代表存在本身,學習這些概念只是為了讓我們方便描述事物及事物的狀態。
但這所有的學習卻並非讓我們用以加強自己對、別人錯、證明自己善、別人惡的,人一旦陷於要證明自己、輕視他人,亦或總是想要他人尊重自己、討厭別人侮辱自己,懷著這樣二分法的心態去生活,就很容易處處著相,痛苦也會因此綿綿不絕。
而我們的愉悅來自哪裡?來自我們接受一切狀態的存在,並在接受一切事物各種狀態的情況下,儘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創造才能為這個世界錦上添花,這才算是生而為人不浪費能量和精力的活法,也是最讓我們安心自在、快樂生活的法門。
熄滅那鬥爭之心,做一名生活中的和平勇士,也許是每一個生命的最佳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