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裡的樹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大人們因分產到戶而激發出無限熱情,每日裡忙於農活。幼小的我在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後,常常與夥伴們一起在村莊裡遊蕩。
所以童年的記憶裡,許多的美好與溫馨都和歷史遺留下來的我的親愛的樹朋友們有關。
記憶裡深刻的首先是奶奶院子裡的一株芙蓉。彼時並不知道她是芙蓉,每每春末,樹下總會落下許多的花,那粉紅的花柔軟嬌嫩,讓人心疼,所以我總會撿起一些。
地上落的太多了,不久就被人踩得凌亂,小小的心,便是一片不知所措的茫然。長大後讀落英繽紛,讀黛玉葬花,眼前總不由閃現出那一地零落的驚豔。
與院子西北的芙蓉遙遙相對的,是東南的香椿。因為香椿葉是極好的美食,所以為了方便採摘,樹在極為幼小時就被折了主幹。
這株香椿在一米多的地方分了三股杈,我常常爬了上去躺著,說不出的安然閒適。
不明白為什麼要有臭椿樹。臭椿樹在奶奶屋後,不僅葉的氣味難聞,並且樹身還容易招一種“毛蟄拉子”。
夏天的時候,一則為了方便下水,二則為了節省,我們常常是光腳的。有時跑得匆忙,踩了那綠色的小蟲子,腳便又疼又癢,難受極了。
所以恨烏及烏地,我也討厭起臭椿樹來。不過,這樹也生一種至今我也不知名的小昆蟲,在低矮處趴著,似乎就為了等我們抓了它遊戲。
與臭椿樹並立在門東的,是桑樹。早些時候,曾祖母似乎養過蠶。這株樹,是以功臣的姿態留存下來的。
曾祖母憶苦思甜的時候,時常提起它,言語間充滿了感激。我對它也頗有好感。不僅因為可以爬上去玩耍,更主要的是因為它的葉子寬大,秋天我可以用細鐵絲串起來燒火做飯用——因此得了許多大人的誇獎,想來仍不免得意。
但是更讓我念念不忘的,是桑椹。村裡分散著幾株高大的桑椹,我和夥伴們轉戰全村,爬上跳下,在樹上吃的開懷,在樹下等得心焦。那紫得發黑的小小桑椹啊,是多麼難得的美味!至今日,行文至此,依然口舌生津。
可吃的還有榆錢。榆錢生得秀氣,入頰清香。榆樹在一水汪邊,十餘株錯落有致地排列著,樹身不高,我們可以很輕易地爬上去摘食榆錢。並且,因那些榆樹年紀相仿,身高、粗細都差不多,這片小小的榆樹林便成了我和夥伴們天然的遊戲場所。
我們在兩棵樹間繫了繩,無畏地蕩來擺去,互相炫耀。還有的夥伴甚至想到在樹間吊了麻袋躺著休息——長大後看到超市裡熱賣的睡袋,不禁莞爾。
奶奶的院子裡還有兩棵石榴樹,一甜一酸。從五月榴花紅似火我就開始在樹下轉,但曾祖母看得緊,枝頭眾多酸酸甜甜的石榴一直到近仲秋時才被摘下來,八月十五晚上全家賞月時一人分一個,剩下的曾祖母收起來放好,然後在水果缺乏的漫長的冬季裡,偶爾拿出一個做獎勵。那珍珠樣的石榴籽兒,是那麼好看,那麼好吃!
記住那株李子樹是因為在李子剛結不久尚未成熟時我曾偷偷用竹竿打下一個嚐鮮,但結果令我大失所望:又苦又澀,太難吃了。我咬了一口剛要扔,奶奶走了過來,她只說了一句:不到季的果子,就是不能吃。
後來上學時同學中有早戀的,老師在班上苦口婆心教育我們時,我忽然就想到了這句話,覺得我奶奶的話,實在是精闢。
李子樹旁邊是梧桐樹。當時這株梧桐是極高大的,我在作文裡曾用“直入雲霄”來寫它。爺爺說這樹是姑姑出生後種下的,為了給姑姑做嫁妝用。並且爺爺打趣,讓我去問爸爸也要一棵這樣的樹以便長大嫁人時好做嫁妝。
那時還不知道梧桐樹引鳳凰,上初中時姑姑找了好人家,才想起古人的話,暗自品出許多的玄妙。
我們有自己的家的時候,院子裡似乎是有許多的槐樹的,中年的洋槐。樹皮粗糙,母親常埋怨它們高且密,遮住了陽光。
但我很喜歡這些朋友,一則它們會開花,潔白的槐花很香,直接摘了就可以吃;二則有許多知名不知名的鳥在枝頭歌唱;三則夏天雨後,好多的“知了猴”會自覺從土裡鑽出來——那時還不知道它可吃,只是收集了讓它變成知了,挑撿出叫得響亮的與夥伴比試。
門前還有一株苦楝子樹。綠色的楝豆子可以做子彈,打鳥,還可以做我們遊戲的工具。
村莊裡還有棗樹、梨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樹。
那時村莊裡都是親切樸實的土坯房,房子們依勢而建,院落則繞樹而行。樹們是自由散漫的,一棵棵似乎無主而獨立。
院落便也隨意得有些雜亂無章。鳥們是喜歡這種漫不經心的氛圍的吧,一群群每日裡飛來飛去,又是築巢又是育子的,很是熱鬧,全不計較我們這些淘氣孩子掏鳥窩摸鳥蛋的頑劣。
九歲那年的秋天,我家搬到了村頭,由土坯房變為寬敞明亮的磚瓦房,不僅堂屋裡鋪了水泥,院子裡也都硬化了。本來父親在院子西北角給一株山楂和一株杏樹留了位置,可不知它們是嫌樹少還是嫌土少,整日裡鬱鬱寡歡,葉子都無精打采的。
一日我放學歸來,發現它們都沒有了。並且忽然地,我發現村莊陌生了,土坯房都被整齊劃一的磚瓦房取代,泥土路也都變成了水泥路。
村子中央的街道上,是和城裡一樣的我不認識的觀賞樹。村外四圍皆是長相俊美、生長期短的白楊。我的那些歷史遺留的親愛的樹朋友們,與我的童年一起,不知所蹤了。(選自《蘭陵文學》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