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寫到梅,那個往萬隆醫生臉盆裡偷偷吐唾沫的小女孩。最近的一個訊息,讓我覺得,應該再寫寫她。
梅骨子裡不是一個壞小孩。
院子裡同齡的女生就我們兩個,她比我大幾個月,但待人處事很有姐姐的樣子。宿舍區的院子裡,種著一棵蘋果樹——這在南方很稀罕,樹並不高大,一到季節就開花結果,結的果子小小的,青澀,但對於我們這些饞嘴的孩子來說,已經具有足夠的誘惑力,差不多就在我們不管白天黑夜的熱切的仰望裡,小蘋果有小拳頭大小了。樹幹不粗,無法爬上去摘,梅的父親踮起腳摘了果子,先給我一個,接著給梅摘一個。印象中樹上果子也就三五個,梅伯伯摘的果子是越摘越小。梅拿到的是更小的蘋果,她從不和我計較,知她一貫潑辣的個性,她若要和我換,我是不敢和她爭的。
我向來安靜,一個人時看書畫畫,縫補貼上做手工。梅的個性與我互補,愛唱愛跳愛跑。期末測試長跑,體弱多病的我再次心跳加速。其實好像就是繞操場跑兩圈,一圈也就兩百米,但我一直視跑步為畏途,一到操場就臉色刷白,腳步機械而沉重,好像機器的螺絲生鏽了,常常因為體育不達標而痛失三好生獎狀。
那時我們都沒有跑鞋。白球鞋是稀罕物,每到六一兒童節要上臺表演節目,就向東家西家借,不管合不合腳,白襯衣、藍褲子、白球鞋,是那時時尚的標配。白球鞋是上臺表演才穿,幾乎沒有人家境好到讓孩子穿白球鞋跑步。
我們平常穿的都是自家做的布鞋,黑色鞋面,鬆緊帶,納了幾百針的白色的鞋底,為了多穿些時間,會在新鞋剛做好的時候,拿到修鞋匠那裡釘皮底,釘在布鞋的前掌和後跟處。皮是從廢棄的橡膠輪胎上剪下來的,厚厚薄薄,難免不平整,還重。有時前掌的皮底有弧度,鞋端放著就像兩頭翹的船。若穿著這樣的布鞋跑步,根本不可能輕盈如飛。
那是初夏的一節體育課,學校的操場上綠草茵茵,特別多那種很有韌性的草,記得在勞動課除過跑道上的草,但它們還是很快頑強地爬滿跑道。新長出的柔軟些,但大部分是老的莖脈,到了春天由黃返青而已,光腳踩上去紮腳。
輪到梅跑步了。梅的小臉紅紅的,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脫了布鞋,帥氣地一踢,鞋子飛得半人高,落在草地上。天哪,她要穿著尼龍襪跑步!
體育老師難得地笑了。我驚駭地看著梅,操場上的草會戳痛腳底的,沒草的地方小的坑坑窪窪不少。她一定是校史上只穿襪子參加跑步測試的唯一的學生。我不是豌豆公主,都吃不消不穿鞋在操場上走,何況是跑。那時的我恨不得自己有一雙白球鞋,可以遞過去套在梅的腳上。但我什麼也沒說,也沒做,任由心裡的波濤不停地激盪。
梅站在起點,自信地咧嘴笑著,她左看看右看看,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梅把單褲的褲腿捲到膝蓋上,顯得腳上的花色尼龍襪更加醒目。老師說,預備——跑!梅邁開兩條長腿奮力向前,在幾個同時開跑的同學裡,她的步伐最輕盈,其他人誰不是厚重的釘了皮底的黑布鞋啊。我都忘記了草和小石子會扎疼腳底板,我的目光跟著梅的身影在動,她跑在最前頭,擺臂,邁腿,她的齊肩柔發隨風飄起來,完美極了,我第一次覺得在操場跑步竟然可以這樣好看。
當梅第一圈跑過我的跟前時,我和其他同學一樣忘情地大聲叫著,加油加油!
梅腳上那雙花色尼龍襪,就像一雙合腳的皮靴,不,像馬蹄,就像年畫上的駿馬,身姿矯健,步伐輕捷,那飄動的短髮多像馬鬃啊。操場是泥地,並不很平整,除了韌性十足的草,還有小石子很硌腳。這匹小馬駒就奔跑在這樣的操場上。
當梅第一個跑過終點,我都忘記像別的同學那樣摟著她,蹦啊跳啊慶賀勝利。我撿起她的布鞋,奔過去。我記得體育老師一手捏秒錶,一手豎起大拇指,對梅說,優秀!
梅的勝利有目共睹,連不苟言笑的體育老師都表揚她了。後來,在沒有其他人的角落,梅脫下襪子讓我看她的腳底,一些紅點點在告訴我,微笑的梅當時忍住了多大的痛。
穿著襪子奔跑,好像梅人生的一個隱喻。
梅的父母都是醫院醫生,住房都有兩間,印象中全院只有她家如此。她家裡還有那時不多見的收音機,就擺在床邊的寫字檯上,不用的時候用潔白的花邊紗巾蓋著。條件好得讓大家嫉妒,離她最近的應該是我,有時梅會一臉沉重地和我說悄悄話,我知道,梅擁有的並非都是快樂。她的母親有病,通宵失眠,夜晚不能有一丁點兒響動,必須一個人一間房。母親於她而言是個冰冷的存在。她母親吃不消在門診看病,更吃不消值夜班,才到供應室洗針筒。我們小孩在供應室不遠的草坪上嬉戲打鬧,從來沒有看見梅的母親對我們笑一笑,更不記得她說過什麼暖心的話,她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梅有一個親妹妹,常年寄養在鎮上的保姆家。有一回,梅帶我到保姆家,我見她的小妹妹,三四歲樣子,看人眼神怯怯的,拼命往保姆身後躲。我不會安慰人,聽這些我眼眶會潮溼,但梅從不流淚,我連陪著她流淚的機會都沒有。
沒有讀完小學,梅的父母調去省城某大學工作,梅就轉了學。我們幾乎沒有再聯絡,也許透過一兩次信,但一封信要八分錢郵票,多少有些奢侈,便斷了。沒過幾年,聽說梅的母親跳了西湖,之後再沒有梅的訊息。再後來,我來到梅所在的城市,不止一次地想起她,梅跑起來好看的樣子,像一匹小馬駒,馬鬃飄飄的,腳步輕快,自信滿滿……
有時路過那所大學,我夢想著與梅相遇。因為沒有照片,隔著時光回憶,梅的面容漸漸模糊。我天真地以為,有生之年,我們會再見。我在散文裡實寫她,在小說裡虛構她,我窮極想象,也沒能想出,我們該如何重逢。我記得梅伯伯的名字,在百度上輕易搜到了,假如唐突些,我問詢幾下就能找到,問題是,找到了之後呢?梅伯伯已是耄耋老人,我們能聊什麼,那棵早就不在的蘋果樹?還是那個當年在醫院傳得沸沸揚揚的跳西湖的故事?問到了梅,縱然見了面又怎樣?我們之間隔著幾十年的陌生。
大學離我家不遠,有時散步往那邊走,要經過一棵枝繁葉茂的香樟樹,就長在寬闊的馬路中央。聽聞這棵樹的故事,多少帶著一點詭異,據說吊死過人,不止一個。倘若是晚上一個人走,瞧見這棵樹,心裡會掠過古怪的念頭,會莫名想起小夥伴梅。在秋涼冬寒的夜晚,心會揪緊,這棵樹與我突然想到梅之間,到底有何關聯,說不清道不明。
前段時間,偶爾得知,梅已故去很多年了。三十歲?四十歲?因為病還是別的什麼?我不願想下去,腦海裡閃過梅小時候的樣子,穿著尼龍襪在操場上奔跑,像一匹小馬駒,馬鬃飄飄,腳步輕快……
我還活著,而同齡的梅,早已不在。有些事,註定無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