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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窗內,風景在窗外。窗內的世界是我的,窗外的世界不知是誰家的。人喜歡群居,或許生來內心就是孤獨的,那些雜亂的情思如盛夏在荒野飛舞的螢火蟲,在瀰漫的夜色裡肆意穿行,明明滅滅。有段時間,我很迷戀窗外天穹的星光,爬到山頂去拍攝銀河,固執地認為那是從靈魂深處剝離出來的光芒。他們說不是的,那些都是龐大的天體,我無法阻截,只能在窗外,等待春天重新著色後,從歸來的雨燕嘴裡說給我聽。

天地太大,我太渺小。我怕自己找不到支撐的落腳點,於是在這個世界的空間裡,找到一個地方,劃下一個小小的格子,來安穩自已的靈魂。我開了一扇又一扇門,那是我身體進入的地方,一進門就把那些門扉都關上鎖定,不會虛掩著,一個陌生的人或是一陣陌生的風貿然進入,都會讓我的身體感到不安。我不想讓人或是風一目瞭然地看見我屋子裡的模樣,打擾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生活狀態,如果這樣,還不如不要了這門戶。門關上了,但房間裡肯定得開個窗呀,或大或小,或圓或方,可以是棉紙糊的,尼龍布遮的,甚或是鋁合金玻璃的。把窗開啟,我的靈魂就可以透過這個小小的窗戶來揣摩,感受這個世界。

在晨光還斜著的時候,剛從山邊上來的陽光會直直地從窗戶進來,循著窗簾的空隙,照亮房間的一角,從進來的時間和長度,我可以判斷窗外的時令,從陽光的顏色,我可以揣測季節的心情。夜深的時候,月光也會從窗戶偷偷探個頭,看看窗內的我,那基本是在滿月的時段。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閒坐窗前,翻到秦觀的這首《浣溪沙》,有淡淡愁緒,卻是筆意輕靈,如清風拂面,語言清麗,意韻無窮。時節已快到小寒的節氣,我想這淡淡的意境一定也是在從前的這個時令,窗內的人看著窗外的景色用心感受到的。他當時一定是坐在“寶簾閒掛小銀鉤”的雕花床前靠邊的那個花窗上,打開了一扇或是兩扇花窗,臨窗有一株霜打的芭蕉或是一叢待放的臘梅。窗外是氤氳著輕煙的水面,飛花細雨,密密地,卻又輕輕地,恰似那窗內人的心境,所有的惆悵都與漫上小樓的輕煙糾纏在一起,細密,迷濛,說不清道不明,如雨絲一樣無邊無際。那時的他是自已的,那些愁緒從窗戶湧進來,進入了他的靈魂。古時的夜比現在的夜乾淨多了,窗外沒有高樓,沒有車流,沒有霓虹,有的是淡淡的遠山,淡淡的輕煙,正適合淡淡的思緒。

我應該也在許多窗邊坐過,透過窗戶眺望審視著窗外的世界。窗外的世界能滿足肉身的流浪,卻不適合靈魂的遊離。我小時候坐在家裡的土房子裡,窗戶不大,窗邊擺一張八仙桌,正好可以做作業,透過寬厚的木質土窗,正面看見是前山的竹林和杉樹林,間雜著一些梧桐和楊樹。一陣雨後,瓦簷水簾外,塘後那邊山如青黛,霧氣瀰漫。我在白洋渡邊讀書時,一段時間坐在窗邊,窗外是寬廣的武義江,江堤上植滿了高高密密的護堤樹,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麼樹。梅雨時節,滔滔的江水濁浪滾滾,浩浩蕩蕩,全然沒有平日裡的清麗溫潤。我現在坐著的窗外,是小鎮的太平街,窗外是電信公司矗立的高高的鐵塔,屋頂飄著紅旗,一到傍晚,成群的歸鳥就會圍著鐵塔忽上忽下的盤旋,變幻著隊形,如同大海里被獵手追逐的沙丁魚。不遠處是正在開發的“柳城水岸”樓盤的塔吊。街道上那些曾經滿枝杏黃,被上次來的風帶走了,只剩下光光的枝椏。那個整年坐在對面算命的老先生,還在等待卜別人的命運,戴著厚厚的帽子,攏著袖子,半睜著眼睛,其實他看不到,於他而言,有窗戶和沒有窗戶一個樣,他只能靠風的停留和陽光的強弱來判斷外面的世界,日出而來,日落而歸。

夜晚,坐在朋友的茶室裡,煮上一壺茶,透過窗戶可以隱約看見那個叫做白水的瀑布,那塊丘陵狀的茶山,茶山上的小草房,去年新裝的桔紅色路燈,從白馬下村一直蜿蜒到西溪邊的太平門城樓,融入小鎮的迷離夜色。柔和的燈光落在田野,靜謐地流淌過殘荷的枯葉,撩撥著我的心絃。陣陣夜風中,路邊那叢叢的竹林隨風搖曳,沙沙聲在耳畔繚繞。這些天夜晚的氣溫有些低,但風並不大,山邊已經初現月的光輝,我突然感覺到,這是一個可以媲美舊日時光的乾淨的夜。

“燈火伴空齋,恰似故人親切。無意開窗卻見,好一天明月。欣然啟戶下階行,滿地古槐葉。腳底聲聲清脆,踏荒原積雪。”顧隨如此感嘆。他應該也是在某年冬天的某個晚上,溫了一壺酒,捧了一本書,抬頭看見窗外的那輪明月,趁著月色踏上落葉積雪,窗外的一切都是安靜的,月色為它們染上了一段純正的清雅。正如今晚的月夜,但是我沒有勇氣踏出野外,只能從窗戶遠遠地眺望,看看窗外朦朦朧朧,閃著快樂的月色,任性地在田野裡灑著清輝。天那麼高遠,我伸手觸控不及,可是月色卻是如此的近,瀉下一地的白月光。

我想讓這月色透過玻璃窗戶籠罩我的臉頰,頭髮,這樣我也成了夜色中流動的歲月。在茶的氣韻中,我的靈魂飄出窗戶,在田野里長出了花草樹木。我啜一口茶守著那扇窗,想著在窗前走過無數個日日夜夜,每次抬頭,看看窗外的月亮,就想找回一些曾經失憶的,來點亮心中的那盞燈火。

窗外,有時豔陽高照風輕雲淡,有時飄著濛濛細雨,窗內的人在無聲的雨點裡思緒飛揚,聽階前的梧桐落葉,聽田野裡的殘荷雨聲,聽那溼溼的桃花、梨花微微綻放的聲音,用指尖觸動溫柔散發著馥郁的花香。那些豔麗素靜的色彩點綴著窗外,總是不由自主地要折回一些插到瓶子裡,放在窗臺前,引誘那些自然動聽的聲音來到窗內。

站在窗前,目力之及,遠山處一抹紅彤彤的晚霞紅黃青漸變,忽而像一匹飛馬,忽而像一條騰龍,忽而像一把流沙。夜色用最純的黑色修補著歲月的罅隙,亮著燈火的窗內人在繁華落盡後沉醉在一個人的清歡裡,一壺茶,一杯酒,一支菸。風捲寒雲暮雪晴,江煙洗盡柳條輕。簷前數片無人掃,又得書窗一夜明。

拉開窗簾推開窗,夜色如水。窗外一些人離開了,在月色中回到窗內。月光跟著燈火落進窗內,丟進了窗前的那束花影。像一樹海棠遮起半邊羞怯的臉,激起夜色的柔波,輕聲散開在漣漪的心上。那些被秋風吹皺的時光啊,一直在窗外徘徊。

漫步過春夏秋冬,醉眺過東窗西窗,才知人世間就是窗內窗外。這些天清寒的早晨,太陽像一位沉穩的老者會緩緩升起,那些瓦上覆著的厚霜,在陽光下一點一點消融。明媚的陽光斜斜地射進寒冷漫長的冬日,溫暖著。

朋友在拍攝一個窗外風光的主題,框架式構圖,有各種各式的窗的樣式,窗外是各種各式的風景和人。我說,這是個好主意,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看世界的窗戶,即便是那個看不見的算命老先生。窗內有酒有茶有思緒,窗外有青山有綠水有白雲,窗內的我一天天老了,窗外的世界一天天新了,綠了。

作者簡介:韓劍鋒,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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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一切都會在歲月里老去